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分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yuè安儿来家,回覆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分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些都不许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了。
这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解劝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蕙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不打。一两日就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蕙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词愈亲,则情愈疏矣,人多不悟。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妇人道:“着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儿。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齐眉点汉署之香,双凫fú飞肩,云雨一席。妇人将身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里边装着松柏儿并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四个字,把与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两银子,与他买果子吃。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妇人没受用在此。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他;与他编银丝鬏jū髻jì,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时: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繇yóu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酷肖玉楼口角。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正要教陈敬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着书桌儿,故作缓致。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西门庆不能隐讳,因说道:“我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旁边,因说道:“你空耽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道奴才老婆,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或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设出许多木然之想,说得事事可虑,金莲口嘴殊可畏。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活冤家。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此等论头,似从武大身上得来。几句又把西门庆念翻转了,反又写帖子送与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一顿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样。提刑两位官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zhì,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西门庆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两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难行,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他当厅责了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个帖子,回覆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褛,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知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毕竟公人有见识。你还有甚亲故,俺们看阴师父面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勾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押你去。”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活贼。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妇儿宋蕙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分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同到他丈人——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蕙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蕙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爷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都不说。忽见钺yuè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yuè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莲问其故,这钺yuè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hù!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蕙莲既为蒋聪报仇,又欲为来旺死节,虽淫,过金莲、瓶儿远矣。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枢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并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起这条路起来!”又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蕙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动人苦衷。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半是想来旺,半是恨西门庆不听己言,故执念不回,并作态以要宠也。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语太无情。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支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蕙莲看见,一头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此时送此物来,自惹人气。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道:“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俺家的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只说来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挂住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借旁人口衬出。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妙语。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却说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睡,慢慢将言词劝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身上了。”说得花花哄哄,虽铁人亦动。古今名理,不知被此等言语害了多少。那蕙莲听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饭也不吃。虽非贞节,然能於死生贵贱之际,感恋不忘其情,亦自可悲。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zh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如此语使金莲闻之应自愧,故宜枘凿也。嫁来旺为报蒋聪仇也。今来旺之仇谁报?虽然蒋聪之仇由来旺而报,来旺无西门则亦不能报。然则来旺之仇死之可也,不死之亦可也。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都叫到跟前审问:“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来,每人三十板,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那日小的听见钺yuè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西门庆听了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yuè安儿。这钺yuè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去。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吓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yuè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若出去,爹在气头里,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分咐:“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yuè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寻遍,从门背后采出钺yuè安来要打。吃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金莲颇有胆气。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脸做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甚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此等情节不堪说破,说破则西门庆自开口动手不得。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yuè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反闸。
这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在宋蕙莲身上,乃心生一计。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这孙雪娥听了个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蕙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恨。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繇yóu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繇yóu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雪娥来得殊无文理,后之一死适足以偿。这蕙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繇yóu,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sǎng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骂得痛快。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四字春秋得妙,以见非为节也。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落后,月娘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蕙莲门首过,房门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上轿去了,回来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来,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眇眇,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屍犹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吓得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说道:“此时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蕙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只深淡一语作结便了,盖无情以系心也。作者一丝不乱。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自恁要作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白,称西门庆因倚强奸他:“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屍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