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城内遍燃炬焰,光照如昼,人人披甲执兵,气氛严峻。令耿照意外的是:阙入松一行甚至没能进城,而是直接被挡在了城外,据说是城上戍卫望见激尘,立即射出响箭,以示警告;待对方擎起代表酒叶山庄的浮杯松叶纹和“阙”字旗,却无停止之意,便迅速闭起城门,严阵以待。
阙鹰风命人放鹰回禀云中寄,确认是否有召回酒叶山庄之主的谕令、为何不曾通知刀斧值等,边飞报马弓队的直属上司乐总管,完全是按抵御外敌的规格操办,而后才登城责问父亲,父子俩隔空对峙至今。
这位阙家大郎生得黝黑瘦削,黑衣皮甲,背了柄皮鞘红袍的厚刃鬼头刀,全副武装无异于其他刀斧值弟子,模样并不特别;惟眸光晶亮,情肃穆,气场较余人强大许多,故一眼便能辨出。
他与乐鸣锋同来迎接舒意浓,扼要地向少城主报告了情况,人、事、时、地条理分明,说完便静候主上裁示,不仅未替父亲辩驳一句,描述间更无赘语,公事公办,没有半点推诿自清的意图。
舒意浓早与墨柳商议停当,只点了点头。“做得好,大郎。开门罢,我亲自迎接阙伯伯。”乐鸣锋微露迟疑,但也不过一霎间,旋即低声道:“属下带些弟兄陪同少城主。”整装待命的马弓队约莫有三四十人,服色武具等与驰赴浮鼎山庄时一模一样,对付倍数以上的江湖人可说是绰绰有余。
舒意浓摇头。“不宜人多,有乐总管、墨柳先生和阿根弟弟陪我就行。大郎也来,其余人等在此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众人领命。
乐鸣锋、阙鹰风分别统领马弓队和刀斧值,舒意浓、墨柳更是云中寄的新脏,四人不携护卫出城,等若把话事的首脑一口气推到敌前。这般有恃无恐固然能予对方极大的威慑效果,然而风险亦高。
马匪出身的乐爷玩命惯了,听少城主吩咐,也只略皱眉头,以眼示意,左右忙捧上弓刀,服侍他披挂妥适。他是打骨子里不信二爷有反意,要反早反了,用得着等到先在?要真不幸遇上,反正这二十多年来也玩够了本儿,杀一个合算,杀两个有赚,杀三个可就削海啦。老乐也不是没想过这般华丽退场,就当报答了先城主的提拔。
乐鸣锋的担忧并非毫无来由。
沉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城外竖着七八根长杆炬木,火光后黑压压一片,约莫有近百名武装骑手,同样身背弓刀,服色却与马弓队不同,似掖着枪矛一类的长械,马匹不仅高大骏良,数量还多,人人均是骑一匹、牵一匹,鞍后绑着御寒用的卷毯席帐,可不带辎重作长途奔袭;阵角竖起“阙”、“牧”二字大旗,还有绣着猎鹰纹饰和浮杯松叶的五彩角旌,可说是威风凛凛。
从数量上看,城中待命的马弓队无有优势,除非舒意浓施放火号,召集远近返家的天霄城弟子、各乡各里保甲等,但眼下也已来不及了。耿照暗忖:“这可不是‘不召而回’四字就能轻轻揭过的。若阙家大郎稍有迟疑,城门闭得晚了,来人长驱直入,择要击之,卫城早已失守。”
炬木前,几人坐在马札子上,听见城门开启,纷纷起身。
为首一名高大的青年,眸光扫过舒意浓,不知是逆光瞧不真切,或有意忽略,也可能是一行人中身材最高瘦、走在最前头的阙鹰风攫其注目,无暇他顾,踏前一步,戟指冷笑:“你是威风啊,大郎!当上刀斧值统领,眼里便无父亲了!把咱们当逆贼提防么?”
乐鸣锋侧行而出,确保青年能看见自已,笑道:“二郎,少主跟前让你指手画脚的,那两根指头是哪里得罪了你,急着留于先地?”青年脸色微变,才看清来的是谁,只是刚斥责完兄长,毕竟拉不下脸认怂,冲乐鸣锋点了点头,强笑:“乐叔叔好——”
身后一人冷道:“你该先问谁好?”青年还待辩驳,冷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打得他踉跄倒退,嘴角溢血,面颊迅速浮起夹着红丝的五指印痕,可见劲力之沉。
“跪下!”
青年被喝得浑身一震,双膝跪地。那人扭头一扫,虽在黑夜之中,但马背上众骑士无不以为凌厉的眸子是盯着自已,纷纷滚落鞍来,伏地不动。
披着黑氅的中年人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抱拳道:“阙入松参见少主。事急从权,未及通知我城,实乃属下之过错,还请少主降罪。”
舒意浓忙上前将他搀起,怡然道:“阙伯伯客气。夜凉露重,咱们到厅堂里再说。我已吩咐伙房杀牛宰羊,今晚且让众位弟兄驻扎城外,喝个开怀,慰劳一路辛苦。”语声方落,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山呼万岁,与其说贪图牛酒,更明显是松了口气。
这身披黑氅的中年秀士,自然是钟阜酒叶山庄之主、掌天霄城钱粮外事的“剑浮酒叶”阙入松了。
他的五官轮廓其实与长子阙鹰风十分肖似,但晒黑的大郎透着牧民的质朴与精悍,与父亲的倜傥大相径庭;说是相像,实则两样,是从气质上就区隔开来,哪怕眼鼻嘴角再像,瞧着也不相同。
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看,阙二爷都是极好看的男人,先今如是,年轻时只怕更加丰俊朗。被墨柳的棱峭、乐爷的匪气一衬,堪称鹤立鸡群,尽显矫矫。
阙入松此番带了近三十名护庄武士,由钟阜疾驰来此,一昼夜间不曾打尖,当中仅换过一次马,余下都是次子阙牧风从遐天谷带来的人。父子俩来处不同,一南一西,直至玄圃山地界才会合,前头都是各赶各路。
耿照原以为那挨了一巴掌的高大青年,便是舒意浓先前提及的“三郎哥哥”阙侠风,不想却是阙侠风的二哥,人称“二郎”的次子阙牧风。
二爷率部直薄城下,卫城中人人慌乱,消息传回云中寄难免有误差,将阙牧风说成其弟阙侠风,墨柳才联想到或许是来逼亲的,让少城主心里有个底。只是来的是二郎而非三郎,也丝毫让人高兴不起来。
遐天谷乃天霄城的牧马基地,是重要的财源,一直都在阙家的掌控下。阙牧风二十岁被派往遐天牧场担任统领,迄今已逾六年,原本没人看好这位佻脱飞扬、已惯徜徉钟阜繁华的二郎捱得住遐天谷的严苛环境,没想到他居然干得不错。在阙家大郎几无可能舍弃刀斧值回去继承家业的情况下,阙牧风被认为是酒叶山庄未来的主人,接班已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
阙家二郎无疑也是个美男子,气质却又迥异于父兄,亦是一。
皮甲、臂韝、狐尾绒氅……这些充满阳刚气的物事,穿在他身上莫名地透着股纨裤气息,但又不是真佩戴了什么华而不实的饰件之类,与手下鹘鹰卫的披挂相去不远,只能认为是本人由内而外散发的纨裤之气,足以凌驾质朴刚健的北地衣甲,焕发出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来。
阙牧风一看就是自命不凡的性子,当着部下之面受父亲掌掴,哪怕普通人都觉颜面扫地;怨怼父亲,乃至迁怒旁人、伺机撒气,似也不算太不合理。
然而,高大的青年却透着股满不在乎的气,非是刻意压抑,苦苦忍耐,而是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在卫城的街道上,偶见窗隙间有女子窥看,便报以微笑,哪怕窗棂“喀!”一声关上,吃了闭窗羹,也只摸摸浮着掌印的脸,如把玩发鬓冠缨般,自在不似作伪,瞧得耿照暗自称。
从头到尾,他唯一不看的人只有兄长阙鹰风。两相对照,耿照以为他的在意与不在意都是真,皆非矫揉造作,从而对这位阙家二郎留上了心。两人偶然间目光交会,阙牧风微微眯眼,嘴角仍维持上扬、像是随时会笑出的轻松——甚至该说是轻佻——眸中却殊无笑意,一瞬间竟予人狼视之感。
沿途阙入松与舒意浓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乐鸣锋偶尔插科打诨,连寡言的墨柳也未被排挤在谈话之外,而大郎入城之后即便告退,返回岗位,没机会加入;说到底,被彻底无视、当作透明人一般的只有耿照而已。连这般默契少年都觉有趣,甚至有些佩服。
卫城内的气氛也是。舒意浓所经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恭敬行礼,用力更胜适才下山所遇,不用想也知是做给阙入松看的,仿佛在告诉二爷“不许欺负咱少城主”、“我等愿为少城主死战!”,压迫之甚,比刀兵相向更使人股栗胆寒。
从率领优势兵力陈于城下,到未携从人偕子入城,阙入松连兵器都没带,哪怕突然间从威胁主家的野心枭雄,沦落至阶下囚俎上肉,也半点不怪。耿照不认为这位阙二爷有自大到这等境地,益发琢磨不透。
来到城中大堂,舒意浓摒退左右,司剑奉茶完毕、闭门告退后,堂上便只剩下六人;少城主自是坐主位,左侧依序为墨柳、乐鸣锋,耿照居于末座,阙家父子在右侧。
才坐定,墨柳先生便蹙眉沉吟道:“情况有这么糟?”却是与坐在对面的阙入松说。
来到室内灯下,黑绸剑衣、外披褙子的中年文士更显俊朗,燕髭修剪齐整,双眉斜飞入鬓,眉鬓甚至胡髭都隐隐回映灯火,本想是星霜微染,毕竟他还大着墨柳先生七八岁,仔细一瞧才发现:除了银丝外,似还有些许浅黄,明映若淡金,甚是异。耿照想起说部里的“黄须儿”多是悍勇绝伦的英雄人物,哪知生到了阙二爷身上,却满是富贵斯文的气息。
他点了点头,忽撩袍起身,居中转对主位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沉道:“形势所迫,属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少城主,请少城主降罪。”阙牧风只比父亲稍慢些,也跟着跪在父亲身后。
这回舒意浓却未起身搀扶,只淡然道:“还请阙伯伯细说。”
“当日接到少城主的鹰书,让属下尽力阻止帝里与行云堡联手,适逢莫氏之主来到钟阜城,属下便邀他一叙。”
莫宪卿接任家主的时间很早,但一直是傀儡,家中大权为长老所把持,有段时间甚至不在帝里,而是旅居钟阜,与阙入松薄有交情;掌实权后亦有往来,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两人约在钟阜名楼“翠光涵”饮宴,阙入松先是为冯、岳两位长老之死致哀,料以莫宪卿那软糊的滥好人脾性,纵有不满,也不致得理不饶,死咬不放。
哪知他像吃错药似的一股脑儿埋怨起来,极言天霄城罔顾道义,致使帝里损失惨重,整个渔阳都在等舒意浓交待,何以背弃七砦四百多年的情谊,舍近求远,执意驰援秋家,最终使两头同遭魔爪,谁也没逃过。
“此事阙兄是决计不做的,小弟未疑,但我听人说,你家少城主将山庄洗劫一空,运了几十车的宝物回玄圃,连秋家小姐都扣在手里当人质。”
莫宪卿面色阴沉,执着空杯抬眸看他。“再不管管那丫头,玄圃舒氏要成武林公敌了。莫不是在她身边,有什么小人攒掇?”
“……他丫说的是‘小人’,还是马贼?”
乐鸣锋冷笑,旋又满脸堆欢,连连摇手。“二undef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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