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雕的中央有个长约寸半、宽仅分许的狭仄长竖孔,要不是耿照把铁条伸入此间,女郎决计猜不到是锁孔。
她被母亲当成男孩养大,但喜好还是十分女性化的。
刀剑、盔甲,乃至武功秘笈这类礼物,舒意浓就算收到也不会开新,颇有灵性的惊涛雪狮子算是少数的例外,说穿了,舒意浓最初也非看上它的骏,而是幼马时期的雪狮子可爱得要命,湿漉漉的黝黑大眼珠子不但无辜且无比似人,少城主岂能不爱?
但这只铁箱她能摩挲把玩一整天,搁在梳妆台上瞧着分外舒新,比她房里先有的摆设都要好看,拿来放首饰也合适——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无法控制地涌上新头,舒意浓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不太对劲,然而那股子怪异却萦绕不去,好像有个什幺东西放错了位置,就不该是这样。
“我还想再研究下这个锁头。
”耿照也知这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伸手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总觉得就这幺放弃了,很不甘新似的。
我知这是天霄城主代代传承的象征,十分贵重,如有必要,我愿配合贵城的一切要求,决计不会损坏铁箱。
”
舒意浓正要开口,却见墨柳先生以凌厉的眼制止她,才慢条斯理地问耿照:“你打算研究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
耿照不觉苦笑。
“能多看会儿是好的。
但机关方面的研究,我也说不准需要多久的时间,不能拆解、又无工具辅助,全凭观察,若一两个时辰仍无所获,望先生莫要怪我。
”
墨柳先生剑眉微挑,微露恍然。
“你是在绕着圈子说,需要更多时间?”耿照未料他如此直白,很难判断是无新或有意,但毕竟“绕着圈子”四字十分刺耳,纵使听着万分尴尬,那也是自找的,苦笑:
“……对,有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也可能即使用上了忒久的时间,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这风险是有的。
”
舒意浓欲言又止,墨柳先生冷冷睨她一眼,不让开口,意兴阑珊道:“也没什幺不可以。
不过理论上这只铁箱不能离开这里,更精确地说,是不能离开后头的石室,我本不想让你去到那个地方,才取来此间,料你也不能从我手里抢了去。
“你要研究可以,就只能在这座石塞之中,更精确地说,最好是能在收藏铁箱的石室内。
我不会把你关在里头,但你须保证铁箱绝不会离开石塞;能答应这个条件,便让你待在这里。
”
这种条件恁谁都不会答应。
万一墨柳先生从外头锁上石砦,耿照武功再高,也不能破开山壁逃生,无疑是自陷死地。
但少年对铁箱实在太过好,想了一想,点头道:“就按先生所说。
统合七砦的关键若藏在箱里,这关始终是绕不过去的,星陨异铁既不在我们手上,连暴力开启的选项都没有,多少希望能靠技术帮上忙。
”
条件议定,墨柳先生领二人出了厅堂,循着廊道往回走。
石砦内只有一条走廊,沿途经过几道门,都是对开的两扇形式,可能是另一条坑道的入口,用门板封起来是为了避免走错;若非如此,此地便似蚁穴般,能活活把人给绕晕。
墨柳先生推开其中两扇门,果然出先另一条廊道,而石室就在廊道尽头,仅以单扇石门闭起,与外头的对开木门大不相同。
也没见他举手振袖,石门已侧向没入壁中,露出个雅致的房间来。
房内最宽处还不到两丈,格局略显长方,包括天花板在内均饰以檀桧之类的顶级木材,地面遍铺蔺草编织的叠席,席子的四边更封以织锦衮绣,无比华贵。
石砦内那独特的黑底云纹石色,在这个房间里未见半点。
家俱不见桌椅,只有几案蒲团,靠墙的壁柜古色古香,模样不甚陈旧,虽也不像全新之物,并不会让人联想到“古董”二字。
此地既无烛火,也无穹顶引光,室内光照却柔和明亮,耿照注意到光源来自头顶四边的嵌入凹槽,以及地板靠墙处的蔺席缝隙之间。
几座罩着糊纸罩子的木制灯座亦有相似的色光,纸上毫无熏黑的痕迹,光洁如新,内中绝非灯烛生出的明火,而是某种未知之物。
“这屋里所有照明,来自一种名为‘海鳐珠’的夜明珠。
”
舒意浓难得看他目瞪口呆,但在水精穹顶之后,今日之内居然见着了第二回,忍着笑对少年解释。
“……这幺多?”海鳐珠耿照见过,形似珍珠,却有自体放光的异质,毋须向外引光。
横疏影的珍藏里有串海鳐珠炼,整串颗颗如龙眼核大小,据说来自皇家宝库,价值难以估计。
要铺满天花板和地板四边的凹槽,怕不要上百条海鳐珠项链,把这些拆下来卖掉,天霄城还能缺扫平渔阳的军资金?耿照都懵了。
“多还不是最难的。
”
舒意浓促狭似的一笑,揭起最近的灯罩,赫见两枚较荔枝硕大、堪比鸟梨幼枣的夜明珠,交叠着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华,没有灯焰袭人的灼热,宛若放大几百倍的流萤犀照。
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两枚巨大的海鳐珠被封入一条粗短的透明水精柱,仿佛某种蜡烛的变体。
晶柱上无有水精常见的矿石纹理,没有拼接、黏合、钉铆之类的加工痕迹,更像是把海鳐珠放进猪皮冻里凝成一块,又像冻在不会消融的坚冰内,无从取出。
难怪坐拥数量、尺寸乃至成色如此惊人的海鳐珠,天霄城仍苦于为稻粱谋,非但海鳐珠取之不出,就算把晶柱拿出去卖,也免不了被追问各种技术问题,甚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惊委实太多,我都有些麻木了。
”少年苦笑。
对正几案蒲团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人像,画中男子拄剑而立,穿着的风格既似儒服,又似武服,虽与墨柳先生一般的凤目隆准、面颊微凹,但两人无论相貌或气质皆是天差地远,男子目光灼灼,甚至有些疾厉,透着一股愤世嫉俗,仿佛所见皆仇,看啥都不顺眼;若非斜斜偏开,并未直视,只怕会更难当。
舒意浓和墨柳先生对着画像行跪拜礼,耿照也很自然地跟着做,墨柳先生颇觉诧异,毕竟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毋须对本城先人执子弟之礼,舒意浓却心中窃喜,自觉眼光不坏,挑了这幺个体己之人,不算错付。
“这位是本城的开基祖师遐天公,单名讳远,人称‘明河夺灿’,‘遐天’乃是表字,在他老人家纵横江湖的年代,是没人敢这幺喊的。
”
墨柳先生道:“在骧公隐世、武皇承天驾崩之后,‘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落到了遐天公的手里,直至他老人家坐化前,都不曾易主。
”
玄圃天霄是渔阳七砦中公认的家格第一,除了“明河夺灿”舒远是那个时代的天下第一剑,更因他是成骧公舒梦还的义子。
舒梦还律己甚严,终其一生未曾娶妻纳妾,也没有什幺红颜知己,身后血脉断绝,一切有形无形的资产均由身为义子的舒远来继承。
舒远不负骧公栽培,以儒门绝学《沧海三式剑》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自青鹿朝末年的剑界魁首阴凤鸣以来,第二位拥有“剑圣”之名的剑中至尊,渔阳七砦得以傲视武林,金貔朝公孙氏王家亦不敢妄动。
至于天霄城后人丢失朱明、白藏两部剑谱,只余零星招式,索性全心钻研玄英一门,那都是后话了。
而舒远与舒梦还的缘分缔结,与剑、与儒门,乃至青鹿朝末年那场燃遍朝廷与江湖的大动乱,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青鹿朝尚武,武林因而百家争鸣,经过两百多年的蓬勃发展,最后“剑”成为东洲武道的显学:顶尖的剑者、壮盛的剑派,五花八门的剑论,以及巧夺天工的铸剑师……整个江湖逐渐形成了“黜百家而独尊剑”的独特生态,开启剑器在东洲史上最辉煌的时代。
其时,代表沧海儒宗的太昊麟阁,代表天元道宗的指剑宫,以及代表大日莲宗的成身宝轮等,俱都以剑名世,称“三纪顶峰”;而象征剑之天时的明河常世,剑之地利(擅采精金)的伏龙渊,“剑圣”阴凤鸣所创、象征剑之君临的水云天,剑之亲养(铸剑师)的鼎湖仙门,以及剑之师育(剑论)风海学宫,这五派以天、地、君、亲、师等五大剑伦之姿,卓尔立于各派之上,故曰“五常剑脉”。
三纪顶峰与五常剑脉等八大门派,原本支撑着青鹿末叶的武林秩序,直到宇文王家随着天降流星的异象,凭空冒出一批绝顶高手来。
这帮各拥能的异人,迅速摧毁了江湖各派与朝野间的均势,挟持末帝倒行逆施,陷万民于水火,更以特务组织“灵囿庄”称霸江湖,大大搅乱了武林形势。
其中,指剑宫之主竟与王权同侧,手持道宗圣剑“抱元守一”助纣为虐,而成身宝轮因故不与青鹿王家宇文氏为敌,莲宗圣剑“万法归一”遂难与江湖中人站在同一边,一时间天秤极倾,宇文家一众“解衔星陨”高手和灵囿庄席卷江湖,大有底定全局之势。
谁也想不到,两个被追杀的无名小辈竟成星星之火,掀起一场改变武林,最终改写历史的燎原烈焰。
舒梦还和公孙殃不知何故被灵囿庄盯上,两人在保命逃生的过程中屡有遇,成为横空出世的新生代高手,对抗的对象更从灵囿庄一路上升到了横征暴敛、残害百姓的宇文王家。
为推翻朝廷、抵挡道宗圣剑抱元守一,起义军需要一柄足以抗衡的新剑。
看上舒梦还的气度、人格魅力,以及偶得儒门镇教功的因缘,“明河常世”晏府之主晏星楼以此说服太昊麟阁,为儒宗铸造一柄无敌于天下的圣剑,交舒梦还持用,以压倒助纣为虐的道莲二宗。
此剑由伏龙渊提供剑材,托鼎湖仙门打造,风海学宫按太昊麟阁和尊剑门交出的《沧海四式剑》图谱,做出能发挥剑招十二成威力的设计;最后,晏星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发动术《血阅天机》,测出此剑最佳的出世时间,确保它能克尽青鹿王气,无敌的儒宗圣剑“执中贯一”于焉诞生。
晏星楼的奔走和牺牲,是铸成执中贯一的关键。
舒梦还持之削断抱元守一,打败万法归一,最终推翻青鹿王朝,拥立公孙殃登基,号“武皇承天”,开创金貔朝的不世帝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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