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连称不敢。
萧谏纸一挥手,谈剑笏会过意来,推轮椅至檐下,将空间悉数让出。
“明公”二字,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那中年人见萧、谈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光是这份气度胸襟,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样,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赶紧出面打圆场,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但毕竟是豪门出身,听亲信口称“明公”、对方竟未推辞,心中纳罕:“莫非眞是哪个致仕的大官?”总算稍稍收敛,干咳几声,对锦袍汉子道:“徐沾!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快摆布些吃食酒水,干等多无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努嘴道:“别说本少爷小气啊,见者有份,都让吃上。
”被唤作“徐沾”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命下人铺开锦布,自木盒里取出熏鸡炙鹅、放冷的羊羔肉条、面饼酒水等,敢情眞是来郊游野餐的,准备周全。
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徐沾丝毫不以为意,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低声道:“明公若不急着离开,一会儿能用得上。
”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忍着满腹狐疑,道谢收下。
不一会儿工夫,又来两拨人马,同样是大队簇拥,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富户公子,似与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见面,少不得一番亲热。
“宁少君,你那‘锦春水停’别墅便在左近,不想却来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弄得你下不了床?”“梁公子说笑了,区区小婢,我还没放在眼里。
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鲜滋水嫩的,肌肤滑腻得紧……”被唤作“宁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味无穷,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脸一垮,佯嗔道:“梁少,此番前来,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否则这种乡下地方,连听名儿都嫌污耳,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丢脸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声拢起玉骨折扇,横在两头猪尸交迭似的大腿间,宜然道:“这话不能白说,得赌!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这便输与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莹润生辉,的非凡品,只是搁在梁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
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悦。
“梁少,不如我直接认输罢?这等花红,我能输几箧给你,此后就不必赌啦,大伙儿省事。
”梁公子笑道:“宁少君误会了罢?这不是扇儿,是马厩的横栏。
我同少君赌厩里的物事。
”宁少君闻言色变,定了定,涩声道:“哪……哪一尊?”梁公子怡然道:“少君是问哪一匹罢?我记得少君素爱‘超光’,但‘翻羽’姿态灵动,宛若翔空,亦是气象万千,八尊齐列,宛若苏生……不如,就赌这两匹可好?”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稳了稳身形,不禁两眼放光,忍住雀跃,颤声道:“梁少,你是认眞还是说笑?”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说话,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说着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
那宁少君见状大喜,忙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片刻又觉不妥,迟疑道:“梁员外若不肯割爱,怕梁少亦无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闹僵,赶紧把盏来劝。
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心念一动:“梁员外……这厮是梁裒的儿子?”与萧谏纸交换眼色,心知所料无误,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原来背后有偌大靠山。
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基业,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
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甚至以粮捐官,补了个员外郎的京职做做,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时人皆以“梁员外”呼之,认为他与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东海乡绅有什么要“上达天听”的,泾川梁氏便是门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甚至连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出手。
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么上心,迄今全无动作,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继续等待机会。
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负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骏”。
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骏八势,据说一组八尊齐列,便像突然活起来,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马”的灵动之感,堪称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杂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轻易辨出“绝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辉、超光、腾雾、扶翼”等八骏,决计不会弄错,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处。
出于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骏”传世逾千年,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各地,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一一搜集。
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才得周全,朝廷应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进言之人因此获罪,贬至远方,“白玉八骏”的声名由此益显,传为美谈。
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眞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玉器,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
谈剑笏忍不住犯疑:“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玉八骏’为注,也要赌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値’?”却听另一名世家子笑道:“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此姝国色天香、不似人间应有云云,心想梁兄多识美人,早已见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来瞧瞧,爹娘岂非白生我这双眼了?”众人皆笑,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
谈剑笏一怔:“女子有什么好看的?”他对女色兴趣淡薄,也辨不清美丑,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财富集中到他们手里,实是家国不幸。
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陡地拔尖:“来……来啦!”胖大身躯欲起,左右赶紧来扶,但两人怎抵得住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霎时肉山倾垮,崩压一片,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场面乱成一团。
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冒出一顶紫花伞盖,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要不多时,伞下人半身浮出,却是两名中年仆妇,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绣着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纹,似云似水,笔触朴拙,要说是装饰纹采,却稍显单调了些。
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不过区区三名婢仆,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只能说是寒酸可怜。
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无不引颈翘首,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何等绝色───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及至木棚之前,始终无法窥得全豹,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着珍珠色绣鞋的小脚儿宛若莲瓣,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眞个是明艳无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拨得心痒难搔,棚底一片热浪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