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不识道书,否则听到这时,该知道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脱的法门,连领有职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尽信,况乎习武之人?直令他云山雾罩,只觉此说未免太过虚渺。
内功的修习虽非“眼见为凭”,可轻易以肉眼看出内气的运行变化,却须实打实地挥汗修练,半点取巧不得。
耿照纵有连番遇,才得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经过莲台三战后,屡在生死边缘淬砺,方有如今初窥堂奥之感;“堕肢体黜聪明”云云,比附意象也还罢了,真不让想也不让动,岂非坐着发呆?可蚳狩云的“大论”还远不仅仅于此。
““坐忘”之后,便是“解”——心既能沟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则天地万物的力量皆能为你所用。
内功若是在经脉中塑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让你动若六合,“解”便是让寰宇六合成为你,你想像自己是风,便轻如鸿毛,快哉千里;想像自己是云,则聚合离散变化无常……约莫如是。
”她盯着耿照的脸庞,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我终于明白,那时他为何笑得如此酣畅啦。
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
”耿照一怔回,忍不住摇摇头,蹙眉道:“前辈有没问过那人,他的解境界是如何练成的?说法可以虚无飘渺,修练的过程可不。
他能使残拳,必是找到了切实可行的法门。
”蚳狩云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激赏,柳眉一挑,敛起笑容,正色道:“他说是给人揍出来的。
传他武艺的那名异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动手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股脑儿地往死里打。
“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些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时他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徒弟报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以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大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耿照从臆想中回到现实。
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下手,此际依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玩弄他人为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
通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出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藉,甚至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
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于明姑娘,尽管之后屡有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
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
若非误以为他是故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尽处劣势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
仿佛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介面:“晚辈虽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只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于宗门传承之考量。
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常包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
如残拳这般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其他面貌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
当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有伤国祚,改称“皇拳御剑”。
”蚳狩云冷笑:“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
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
”情竟隐有一丝骄傲。
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怪的“吸功深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
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怪。
蚳狩云看着他。
“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耿照老实摇头。
“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
倘若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
“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连他最钟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法门。
一下子没留,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
何苦来哉?”“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
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
“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