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
“林代使有话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
”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特的一门。
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
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秘世界: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
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
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
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
身为八部中最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眯眼笑道:“合薰,咱们好久没见啦。
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
”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
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
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记性。
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
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
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下,安安姊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
”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
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
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想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
姥姥也没唤过我。
”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
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
”“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
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蒙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是有这一条。
”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哪。
”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是什么?”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下战帖。
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
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
其后费尽千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