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
佛子接任宣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家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
你赢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
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
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
”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之意。
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
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
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
”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
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剎那,突然全力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
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落!“止战仍须战,无奈啊!”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
这几乎是他此生最严重的误判。
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第百十五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
及至太宗陈兵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遍认为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尚未被突破,后阵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慎以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
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
太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
此番南征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
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大的诱敌陷阱罢了。
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不见踪影。
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挥。
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团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为先,折返护驾。
兵部所贮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为是“央土大战的最后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