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雷门鹤容色遽变,足尖一点,双膝以上分毫未动,袍袖、衣摆却“泼啦啦”地逆风劲响,整个人自残影之中抽离,飞也似的没入林间!他号称“凌风追羽”,轻功上的名头还大过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炼堂大小事务的这些年,纵使日理万机,唯独腿上功夫未曾搁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心布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奋开的怒极一轰之下。
面对身负绝学“铁掌扫六合”的雷奋开,雷门鹤丝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瞬息间,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发。
雷奋开身眼未动,转头就是一掌,见雷门鹤如狂风薄纸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轰!雷门鹤尚不及皱眉,一蓬无形涡流卷至,绞得他身形顿挫,几乎跌落地面。
百忙中抬眼,岸边哪还有什么人影?一道凌厉掌风直扑面门,雷奋开那五指箕张的掌影已至眼前!雷门鹤这一生,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还叫“胁翅虎”贺凌飞、与“十五飞虎”盘据赤尖山时也不曾有过。
当年南陵诸国的官军攻破赤尖山飞虎寨,虎首“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东海,是总瓢把子给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
但那只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门鹤不欠他什么。
总瓢把子赏识他的聪明,以补麾下俱是骁将、却无文胆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飞虎”就是军师,这个位子驾轻就熟,双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拥有的一切,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来。
论出生入死,他并不比雷奋开那老流氓来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个狭小船舱里,身披裂创、衣衫褴褛的漏网匪徒,并不认为自己矮了眼前意气风发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于饥病漂流之中,贺凌飞仍能在东海找到另一条活路。
当时他蜷在舱板上瑟缩颤抖,一点也不觉得死近在身畔,正热切招呼他走入冥途。
他对自己的命运充满自信。
--到头来,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还是雷奋开!掌力及体的剎那,雷门鹤袍袖一翻,亮出两支精钢判官笔,其中一支遮护头脸,另一支却自肘后旋出,若雷奋开来势不变,一掌轰爆他面门的同时,小腹也将被锋锐的笔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围魏救赵”之计。
“哼!”雷奋开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胆子同归于尽?”呼的一声易掌为抓,雄浑的内力自精钢笔杆透将过去,震得雷门鹤虎口爆裂,不由自主松开握柄;雷奋开倒持判官笔一送,正中雷门鹤腹间,撞得他口喷鲜血,像断了线的纸鸢般跌入树丛!“老……老九!”雷门鹤在摔出视界之前勉力一唤,周围突然“噗!”燃起四朵蓝汪汪的幽焰,在空中漂浮不定,挟着诡异的气味,占住四角。
雷奋开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爱装弄鬼!”提掌一劈,拟将挡道的蓝焰震落,谁知身前焰朵轰然炸开,身后另一朵蓝焰却如燃油浇落,地面上升起一片诡蓝火幕;左右两朵焰花恍若飞燕,旋扭着直飙而来!雷奋开张开手臂,也不见使什么招数,双掌旋扫,强劲的掌风掀得草屑狂舞,林叶沙沙动摇,便是铁蒺藜、金钱镖怕也震开了去,何况是漂浮的焰火?轰轰连响,两朵失控的蓝焰撞碎在林间,其中一朵拦腰炸断了一株双手堪围的大树,另一朵却似浆水般泼上树干,“嘶嘶”地窜着白烟,显然调入了剧毒。
蓝焰接连亮起,岂料雷奋开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着雷门鹤扑入林间,但见林后空地之上,一人云履高冠、青褐黄披,右手桃木剑,左手金丝麈,生得长身玉面、五绺飘飘,本有些脱俗出尘的味道,但雷奋开委实来得太快,那人似没料到得意的“雷鼓惊四幻焰”就只挡了一霎眼,顿时手忙脚乱,匆匆将黄符串上木剑,一指雷奋开道:“四太保驾前,岂容放……老大!你、你莫过来!再来我放雷符啦!”雷奋开狞笑道:“闪开!哪这么多废话!”单掌轰出,身前乌影一阵乱摇,那道人抱头缩成了一团,开碑裂石的六合铁掌却始终没打到他身上。
他抬起头来,总算稍稍放心,干咳几声:“老大,有话好好说,干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兄弟们也不是怕了你,只是敬你年长资历深,不想破脸罢了。
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雷老大素来看我不起,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这人也是……我都说……”雷奋开懒得理他,停步凝,一双鹰目炯炯放光,仔细打量这不到四丈方圆的林隙地。
他与那道人似隔丈余,当中却有朦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该无一物的空间里依稀有些树影,实际上的距离难以测断,暗忖:“连老七也来了,这下麻烦。
”听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说个不休,又烦躁起来,暴喝:“你他妈的闭嘴!”真气鼓荡而出,两人间的空地为之一颤,林景宛若海市蜃楼,又像蒸腾热气,被声波震得微微晃摇;眨眼虽尽复如常,却足以左证雷奋开的推想:这片林子被人设下极高明的门阵法,眼前的林隙空地,决非它真正的样子。
贸然行动,直与蒙眼乱撞无异。
这样的翳蔽却是单向的,敌明我瞽,相差何止道里计。
纵有阵法保护,音波却是无孔不入,那华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软,也有些火了,拎起桃木剑指着他:“老大!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么?我雷司命也不是没脾气的人。
老实告诉你,我适才已在这林子里布下了五部雷法,虽是匆忙了些,排布不甚理想,不过比起上次在无双崖弄的算是……”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雷司命在十绝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称“役马天君”,此“马”非是指日行千里的驹骏足,更不是恭维他能驾善御,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黄纸、俗称“甲马”的便是。
这厮好作出家道的装扮,道门的斋醮法事、符箓咒术,可说是样样精通,有板有眼,连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边的都有研究。
十绝太保中多的是雷腾冲之流酒色不禁的家伙,便是雷奋开、雷门鹤也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兴起时也要女子侍寝的。
唯独这雷司命是认真吃斋,九爷院里真没有半个女人,只有整天做不完的醮仪。
雷司命热中做道士,修真炼丹,研究长生不死之术,却不是靠这个入得赤炼堂,他有一门技艺独步天下,便是用火。
举凡配炼硝药、制造火器,乃至战阵推柴埋信,发动火攻,可说是无一不精。
雷奋开听他说“五部雷法”云云,知道不是什么召雷符之类,定是埋了炸药,心想:“手持火器便罢,炸药却大大不妙。
怕这胡涂蛋手滑,连自己都炸成碎片。
”本想硬闯出阵的,此际反倒不敢妄动。
雷司命见他静肃下来,喜动颜色,转头道:“我早说啦,老大也讲道理的不是?跟他好好说了,总能成的。
”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对话之人一顿骂,面上须挂不住,讷讷转头:“老大,老四说了,你脾气忒坏,领着指纵鹰早晚出事。
要不你把鹰符交出来,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雷奋开伪作沉思,片刻恍然点头:“还是老九说得有理。
好罢,鹰符在此,你们只管拿去!”铁简挟着巨力呼啸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门!雷司命料不到他这便动手,吓得往旁边缩去,那铁简对正他的脸额,瞄得分毫不差,他却未纵身跳开。
果然铁简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随即“砰”的一声,似是击中树干,迸出无数裂响,声音仍是从雷奋开正前方传来,与原本所瞄并无二致。
--果然如此!虽不知是如何办到,但他曾见过一种江湖戏法,戏台上观众所见的术者,其实是以打磨透亮、涂了水银的镜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掷刀投剑皆不能伤。
雷奋开鹰一般的目光掠过,捕捉雷司命转头说话的角度、缩避铁简的方位,以及铁简击中树干、产生回响的距离……飞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时掌势偏开尺许,仿佛击在空处,却见雷司命“恶!”一声踉跄倒退,嘴角溢红,抚着胸膛软软坐倒。
雷奋开隔空虚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扬,抬头叫道:“老七!你再不撤阵,我下一掌便送他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