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无过回到诏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两个小校打着灯笼,引着宇无过直接去了大牢。
叶小天立即扑了过去,双手抓着栅栏,大声叫道:「宇指挥,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宇无过冷冷地看着他,凝注良久,从叶小天的神情变化上看不出异常,这才缓缓答道:「昨日 ,陛下与百官赏焰火,有人用魇偶施术,令陛下昏迷。今日陛下被救醒后,宫中大肆搜检,结果在金亭子里边,发现写了陛下生辰八字的魇偶一枚。叶小天,昨夜观赏焰火时,最靠近金亭子的人,就是你吧?。」
叶小天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呆了半晌,才大声叫道:「不是我!。我没有干过!。我有什么理由谋害陛下?。我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宇无过淡淡地道:「不用喊了!。当时靠近金亭子,有机会藏魇偶于其内的,只有你!。你在南疆多年,有大把机会从山中异士手中学得巫蛊之术,此案中 ,你的嫌疑最大!。如果本官查不到其他线索,这件事你绝难脱罪!。」
宇无过转身走去,声音越来越远:「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想一想吧,明日一早本官就来提审你。若你坚持不招,最好考虑一下我锦衣卫诏狱的『十八般武艺』,就算你是铁打的金刚,能不能受得了?。」
叶小天抓着栏杆,慢慢滑下去,跪坐在地上:「有人用魇偶术咒杀皇帝?。世上真有这般奇异的术法?。可是,怎么就算到了我的头上,是巧合,还是……。」
忽然,叶小天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突然浮现出一张诡异的面孔——李国舅!。
昨日在皇帝晕厥的现场,刻意躲避他目光的李国舅!。
现在叶小天终于明白李国舅当时为什么要躲避他了,几乎不用再考虑,他就认定了真凶!。
李国舅这是要借皇帝的刀置他于死地呀!。
叶小天根本想不通,李国舅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因为他追求莹莹未遂便迁恨至此?。
至于这么大的仇?。
其实有些人、有些事,本没有道理可讲。
叶小天认定了李国舅就是陷害他的幕后黑手,一时却想不出揭穿真相的办法。
正自愁肠百结,忽地牢房铁门又是当啷啷一阵响,三个裹了黑色 「一口钟」
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狱卒苟飞翔守在叶小天牢房外,忽闻动静,厉声吆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来人止步!。」
他握紧了腰刀,举步迎了上去。
一个黑衣人举起一块牌子,杵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老苟探头看了看,迟疑地道:「这……。这是?。」
他伸手要摸,那黑衣人已经收回牌子,一副厌恶的语气道:「滚开!。」
叶小天缓缓站起,抓紧手腕之间的铁镣,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中间那个黑衣人缓缓抬起头,向叶小天粲然一笑,灯光下,只见一口耀眼的牙齿。
……。
锦衣百户王海滨笑嘻嘻地向天牢狱头儿打了声招呼,一头钻进了诏狱。
王海滨闲逛到东侧牢房时,刚到甬道口儿,就被两个狱卒给拦住了:「哎哟,王百户,真是对不住,今儿这东牢可是不能进!。」
东牢里边,一声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回荡着飘进了王海滨的耳朵。
王海滨笑道:「这诏狱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是老苟动的刑?。」
一个狱卒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这家伙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敢对皇上……。」
惨叫声渐渐寂然,然后传出苟飞翔的一声吆喝:「把他泼醒!。」
王百户听在耳中 ,向两个狱卒笑嘻嘻地点点头:「得嘞,老苟正忙着,我也就不打扰了。两位兄弟 ,回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王百户便出现在同福客栈内 。
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坐在客栈大堂一角,王百户走过去,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商贾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堂,若无其事地问道:「查到了?。」
王百户从桌侧伸出一只手,对面那人微微一扬手,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便落到他的掌心。
王百户迅速一缩手,手再放到桌上时,那锭银子已经不见了。
王百户小声道:「很惨!。动刑的是老苟,牢里的第一把好手,我看……。那人撑不了多久。」干清宫西暖阁内 ,宇无过躬着身,对万历皇帝轻声禀报着。
「你说,他抵死不招,嗯?。」
万历皇帝没抬头,只管低头批阅着奏章。
这是一批司礼监刚送来的急件,送奏章进来的徐伯夷正垂手站在案旁,等着皇帝批复,再立即转回司礼监。
宇无过道:「是!。从始至终,他就是大呼冤枉。臣等把刑都用遍了,叶犯浑身烂肉 ,已不成人形,却依旧没有别的供词。臣现在已不敢用刑,不然,只怕他撑不住了……。微臣无能!。」
徐伯夷听在耳中 ,眼底掠过一丝快意的喜悦。
万历皇帝朱笔一停,想了想,说道:「此事,不宜张扬,就由你们锦衣卫送他上路吧。对贵州地方,就说他暴病身亡 ,谅也无人敢来质问朕!。」
宇无过顿首道:「是!。那……。他的家人……。」
万历皇帝朱笔在一份奏章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圈,沉声道:「籍没,发为官狗 !。」
一摞奏章批罢,徐伯夷捧着奏章退了出去,到了殿外一转身,就见天空湛蓝、白雪堆满宫墙之下,视线所及,一片明媚。
徐伯夷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从未觉得,日子是如此美好!。
李国舅的府邸,派去收买王百户的人给李玄成送回了一个好消息,紧接着徐伯夷又送来一条更好的消息,国舅心中当真快意无比。
他此刻最大的遗憾,就是皇帝不想声张遇害的事儿。
否则把叶小天公开处斩 ,让他亲眼看着钢刀挥过,把叶小天的项上人头砍下来,那一腔子血冲上天空的时候,一定很美很美 ,比干清宫前那一夜的烟花更加绚丽!。
徐伯夷陪笑道:「恭喜国舅,贺喜国舅,叶小天授首,得遂国舅所愿。」
李国舅哈哈大笑,忽又一敛笑容,对徐伯夷道:「你说叶小天的家人已尽数发为官狗 ?。」
徐伯夷忙道:「是!。籍没其家,从此生生世世,都是贱狗 !。」
陶主事兴冲冲地赶到国舅府,被管事引入大厅,见到李国舅,赶紧上前施礼:「下官陶希熙,见过国舅!。」
李国舅道:「这幢宅子,是太后去年刚刚赐下来的,仆佣少了点儿,需要增加人手啊。教坊司是归你礼部管着呢,等这批官狗发付到教坊司,拨些人来到本国舅府上侍候吧。」
陶主事暗想:「国舅这是向我要叶小天的家眷啊!。我说国舅高高在上,为何与远在贵州的叶小天结仇,别是他看上了人家的女眷吧?。」
李国舅瞟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别的人都可以不要,但叶小天有一个兄长,名叫叶小安,这个人,一定要拨到我的府上来!。」
陶主事只听得目瞪口呆:「难道国舅爷喜欢的是男人?。」
李国舅自然不知陶主事心中的龌蹉念头,叶小天已经死了,但是叶小天还有一个哥哥。
他要把这个人弄进他的府邸,还要把他阉了,为狗为婢,日日折磨,方才快意!。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从大牢到教坊司,再到国舅府,叶小安遭受百般折磨,精神恍惚,彷佛已经痴傻了。
看着跪在眼前一脸惶恐的叶小安,李玄成只觉人生的快意,莫过于此。
一再让他吃瘪的叶小天死了,他又花了笔钱,叫王百户去诏狱里看过:叶小天被处死的时候已是浑身烂肉 ,仅能从身体轮廓和粘在模煳的血肉上的布条,勉强推断出这是一个人。
没亲眼看到那一幕,实在令人遗憾,但仅从手下转达王百户的描述,就让李玄成激动得浑身发抖。
现在叶小天的兄长神情呆滞地跪在面前,李国舅就像看到了叶小天向他低头臣服。
「该怎么摆布他才好呢?。」
李国舅摸着光熘熘的下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儿,微微一笑,道:「叶小安,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小安好像丢了魂儿,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李国舅启齿一笑,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要到我的府里吗?。」
叶小安小时候受过一次惊吓,坐下了病根,这些年没再受过刺激,所以平时除了木讷些也没什么异常。
但几天前锦衣卫如凶神恶煞般将他披枷带锁抓进天牢,叶小安再次受到强烈的惊吓,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
李国舅疯狂地笑了起来:「谁叫你是叶小天的哥哥呢,你就做他的替身,永远在我身边为狗为婢吧!。我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叶小安的脸色越来越胀红,那恶毒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魔咒,让他的脑袋炸裂般疼,简直痛不欲生。
李玄成以为叶小安装傻充愣,心里恼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手中白玉杯往地上狠狠一掼,「啪」
地一声,玉杯炸碎,叶小安吓得急忙一抱头。
李国舅一步步向叶小安逼近,连连冷笑着弯下腰来,一把揪起叶小安的衣领。
叶小安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李玄成咬牙切齿地吼道:「本国舅身为国戚,有太后宠爱 ,向来予取予求,谁曾拂逆?。唯有你那二弟 ,不把本国舅放在眼里,还设计坑害于我,坏我名声!。本国舅本已看淡红尘,唯独对莹莹姑娘一见钟情 ,谁料却被你二弟横刀夺爱 。若非你二弟在葫县为官,本国舅岂会千里迢迢远赴那里。若不是去了那里,又岂会身染怪疾,以致……。」
李玄成越说越生气,用力向前一搡,把体若筛糠的叶小安猛然推倒在地。
他又弯下腰,抓住叶小安的衣领,把他薅到面前,冷笑道:「你一家是不是觉得很冤枉?。哼哼,若非我是皇帝的舅父,又岂能轻易给皇帝下药 ?。也亏得本国舅自幼炼丹,才发现这种致人昏睡的奇药 !。银针测之不出,试毒太监吃上两口也只会觉得有点儿倦意,又岂会疑心到有毒 ?。你那兄弟 ,真是愚不可及,他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对付我?。哼!。本国舅略施小计,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李玄成英俊的面孔扭曲狰狞,向叶小安狂声大笑。
叶小安脸色由红转白,眼中满是惊惧、绝望,忽然双眼一翻,身子一挺,仰面倒下了。
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宇无过带着一群锦衣卫闯了进来。
李玄成怔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神中难掩惊恐。
宇无过看到叶小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是吃惊不小,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锦衣卫上前查看一番,站起身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大人,不必施救了,此人已经气绝身亡 。」
宇无过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双手向前一挥,两名锦衣卫扑过去将李玄成绑了起来。
李玄成没有反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干清宫内 ,一身素衣的叶小天和宇无过并肩站在大殿上。
万历随意地翻着一卷书,信口问道:「只是因为和你的私仇?。这仇缘何而起呀?。」
叶小天强忍丧兄之痛,恭声禀道:「回皇上,臣任葫县典史时曾遭人弹劾,暂时离任,居于南京驿馆待参,在那期间结交了一班朋友。当时正值江南大雨,洪水泛滥,有灾民流入城中 ,那班朋友便想办法募款购粮赈济灾民,臣曾帮他们出过些主意……。」
万历皇帝颔首道:「你以待参之身,自身尚且难保,还能如此忧国忧民,朕甚嘉许!。」
叶小天顿首道:「谢陛下!。臣那班朋友多是南京官宦子弟 ,而另有一班贵戚子弟 ,虽也商量募款赈灾,却纯是为了与臣这班朋友争风,期间双方发生了些不甚愉快的事情 。国舅爷当时正在南京,与那班贵戚交情深厚,国舅帮着贵戚,臣帮着那些官宦子弟 ,结果最后募款筹粮上面,我们胜出,令国舅大失颜面,所以就此与臣结下了过节。」
万历皇帝淡淡一笑,贵戚集团与文官集团本来就是格格不入,他们的子弟当然也是泾渭分明。
叶小天虽只是寥寥数语,他已经可以想见当时是个什么局面。
叶小天又道:「之后,国舅爷担任钦差,前往葫县公干 ,偏袒信任县丞徐伯夷,欲治臣之罪。不料徐伯夷事败,弃官逃之夭夭了。国舅爷颜面扫地,又把这桩罪过算到了微臣头上。臣此番赴京见驾,国舅记起旧恨,这才……。」
万历皇帝轻轻摇了摇头,道:「好一个国舅!。就为了这等小恩怨,就甘冒天下之大讳,以朕为刀,他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亏得他自幼学道,自诩恬淡,人皆赞之有君子之风,不想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叶小天字斟句酌地道:「臣以为,有的时候,有些人,只是习惯了严以待人,宽于律己。别人对他了解不深,就以为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的严苛。其实真金还须火炼,日久才见人心!。」
万历皇帝突然想起了张居正,他身为皇帝,要两个宫娥为他歌舞一曲,便被张太岳严词呵责,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时辰为君之道;可是张首辅自己呢,却是无美不欢。
张居正要求别人廉洁奉公,可是却利用权力,安排他的儿子中进士。
万历皇帝登时大起共鸣之意,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
叶小天和宇无过垂首静候天子训示,但万历皇帝半晌不语,似乎……。
他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一个内宫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细声道:「狗婢叩见皇爷,太后有请陛下!。」
万历皇帝呵呵一笑,对叶小天道:「你且回去,待朕临朝之际,你的敕封便会下来!。」
叶小天离开皇宫 ,登上座车,把海龙银针的皮裘裹紧了些,靠在座位上,长长吁了口气,发生在锦衣卫诏狱中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中间那个黑衣人缓缓抬起头,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叶小天脱口惊呼道:「怎么是你?。」
一句话出口,叶小天便知失仪,连忙拜见天子:「罪臣叶小天,见过陛下!。」
「呵呵……。」
万历皇帝浅浅一笑:「你承认自己有罪了?。」
叶小天一惊,急忙否认:「不是!。臣冤枉,臣只是……。」
万历皇帝声音带着笑意:「你说你有罪,朕不见得认为你有罪。你说无罪,朕也不见得就认为你无罪!。有罪无罪,朕有眼睛,会自己看!。朕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谋害朕……。」
万历皇帝摘下风帽,在栅栏外悠然踱步。
不远处的老苟趴伏于地,体若筛糠,不敢抬头。
万历皇帝道:「如果说,贵州那边有些不安份的土司意图对朕不利,可你土司之位尚未到手,凭什么为他们卖命?。朕跟你又没仇!。如果问题不是出在贵州方面,那就出在朝廷里。可你与朝臣素无往来,又怎会与他们有勾连?。这件事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朕很好奇。」
叶小天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个皇帝实在聪明绝顶。
那些自幼长于宫廷,由妇人阉人抚养长大的皇子们,大多囿于环境,不复他们开国先祖的英明神武。
叶小天正因为相信万历天子只是豢养于深宫的一位龙子,很容易欺骗,所以才投其所好扮土豪装土包子。
却不想这位年轻的天子竟然城府深不可测,真不愧是张太岳苦心调教出来的弟子,说不定自己的伪装也早被这位睿智天子看破,一直当戏看呢。
(第七十七章完,请期待第七十八章《国舅末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