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也被惊住了,张典史心疾发作,居然不等送医,半路就死了!。
叶小天怔了半晌,对花晴风道:「县尊大人,此事是否容后再谈,我们还是先料理张典史的后事吧。」
叶小天话音一落,李云聪和罗小叶便附和起来,而白泓……。
居然已经站起来,掸掸袍子准备退场了。
花晴风大急,他已经把自己逼得没了退路,如果现在散了场,人心也就散了,他再也无法争取到一人,包括先前已经同意和他联名的两个心腹。
花晴风厉声大喝:「不可!。此间事尚未了,谁敢退下?。叶小天,本县此举全是为了社稷!。你为官一任,罪行累累,本县断然容不得你了。正好赵驿丞也在这里,本县马上就上书朝廷弹劾于你。杨洋、李见柏,你二人上前署名,本县这就加印封漆,上奏朝廷!。」
花晴风所唤二人正是之前表态愿意和他一起署名的仓大使和司狱官。
两个人被花晴风一唤,面色如土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行不多远,仓大使杨洋突然身子一歪,「咕咚」
一声摔在地上。
走在旁边的司狱官李见柏肩膀刚晃了一下,一见杨大使抢在他前头「晕倒」,顿时心中大骂。
但是此等情况下,他若是也再「晕倒」,未免太不像话。
李见柏灵机一动,马上俯身去扶杨大使,变声变色地道:「哎呀,杨大使旧疾发作,下官送他去就医!。」
说罢,便架起杨大使一条手臂。
杨大使躺在地上,牙关紧咬,直挺挺的彷佛已人事不省。
李见柏没把他架起来,便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少他娘的装蒜,快让我架起来,老子要是走不掉,你也别想走!。」
杨大使一听顿时放软了身子,悄悄使了点力,在李见柏的帮助下站起来,但双目仍紧闭,被李见柏拖向大厅外。
两侧官员都看见他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左转右转,显见根本就没晕厥 。
花晴风呆住了,他没想到仓大使和司狱官竟然无耻到如此地步。
眼见二人已经迈出大厅到了廊下,花晴风才反应过来,厉喝道:「李见柏,你给我站住!。叫旁人送杨大使去就医,你回来议事。」
李见柏是当司狱官的,什么黑心肠的事没做过,什么下作的本事使不出来?。
一听花晴风这么说,李见柏把心一横,左脚跟一踩右脚尖,自己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哎呀」
一声大叫,把杨大使一推,自己便一头跄下石阶。
眼见面前的平整青砖,李见柏把心一横: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儿!。
他果断地控制住伸手撑地的本能欲望,硬是用自己的额头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砰」
地一声,真的晕了。
叶小天坐在堂上,眼见如此可笑的一幕,不禁啼笑皆非:「太过份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花晴风眼见李见柏连自残的狠招都使得出来,不由得彻底绝望了,他的目光从众官员的脸上一一掠过,看到的不是奚落就是同情 。
当他看到就连叶小天都满是同情地望着他时,花晴风的心就像被狠狠地刺了一刀,痛到流血 。
花晴风疯狂了,抖着手中那份奏章,疯狂地咆哮起来:「好!。你们怕他,本县不怕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没人联名是么?。那本县就独自上书,我看你奈我何!。哈哈哈……。」
花晴风疯狂地大笑着提起了笔,因为之前李秋池建议由众官员首倡,由他来附议并上奏,所以花晴风还没有写上他的名字,此时没人跟他联名了,他只好独自署名。
叶小天站起身,叹口气道:「县尊大人,下官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实在想不出大人为何对下官成见如此之深。不过,清者自清,叶某相信,朝廷一定会还我公道!。」
叶小天说完把官帽摘了下来,托在手中 ,对花知县道:「赈济银子,下官已经解回葫县,请知县大老爷交接后自行安排发放吧。下官为证清白,自请停职,在家恭候圣裁!。」
其实,这种行为在京官里尤其是京城的重臣中才常见:遭人弹劾,便自请停职以证清白,同时也方便朝廷查办。
否则依旧身在其位,难保不会再给人送一个「干涉司法」的罪名,而这种情况下皇帝大多会下旨挽留。
在地方官里这种事却不常见,你一遭人弹劾便回家歇着,那公事谁来做 ?。
叶小天按京官的惯例来这么一手,花晴风气极反笑:「叶小天,你以为葫县政务离不了你么?。好!。你要停职,由得你!。」
叶小天便把乌纱帽往椅上一放,向花知县微笑道:「既然县尊准了,那下官这就告辞了。叶某相信,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希望那时候县尊大人你依旧还能坐在这里,抛弃成见,共治葫县。」
叶小天这番话其实是正话反说,意思是你若告不倒我,你就难辞其咎,到时候我叶小天依旧是葫县县丞,你花大人却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可花晴风并不这么想,叶小天的微笑在他看来异常阴险,叶小天这番话也被他解读成了赤裸裸的威胁。
「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知县的脸色倏然惨白,色厉内荏地道:「你想谋害本县不成?。」
叶小天眉头一皱:「县尊大人何出此言?。」
花晴风对左右众官吏喝道:「你们都听到了,叶小天他当众威胁本县!。你等记着,如果本县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一定是叶小天所为。到那时还请诸君为证,为本县求一个公道。」
叶小天真的火了,怒斥道:「县尊大人,你胡言乱语什么?。」
李见柏悠悠醒来,一睁眼,就见杨大使趴在他旁边,一双眼珠子贼兮兮地乱转。
李见柏小声道:「老杨,现在是什么状况啊,咱们还用不用晕呐?。」
杨大使压低声音道:「情况尚不明朗,还是先晕着吧。」
堂上,叶小天和花晴风对峙,火药味浓厚,再加上众人都知道他二人是籍故想熘,并非真的突患重疾,所以没有人理会他们。
李见柏忽然想起杨大使在堂上抢先晕倒的事,恨恨谴责道:「老杨,你刚才可真无耻。」
杨大使哂然道:「大哥别说二哥,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斗着嘴,李见柏忽道:「噤声!。」
杨大使赶紧合嘴闭眼,又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循着脚步声偷偷望去。
这一看,两人闭着的那只眼睛也猛地张开了:「夫人?。」
苏雅在弟弟的陪同下走到门口,惊讶地看了看躺在阶下的两名官员,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县令并没有责打僚属官员的权力啊,这两人躺在这儿做什么?。
苏雅只是脚步一顿,转身向二堂里走去。
堂上都是本县官员,大多见过这位县尊夫人,哪怕只见过一面,又有谁会忘记姿容如此美丽、行止如此高雅的美人儿?。
何况在这里能登堂入室的也只有县令夫人,因此堂上顿时一静。
花晴风抓着惊堂木,正与叶小天愤怒地唇枪舌剑,忽见夫人赶来,不由一怔。
苏雅可是从未在二堂出现过,花晴风惊讶地对苏雅道:「夫人?。你……。怎么来了这里?。」
苏雅欲言又止,目光一闪,偷偷地瞟了叶小天一眼。
叶小天背负双手,根本没有看她。
想起叶小天先前所言,苏雅把心一横,对花晴风道:「老爷,你身染微恙,妾身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来促请老爷回去歇息。」
花晴风怒道:「一派胡言,我有什么微恙?。」
「老爷……。」
苏雅满脸为难,欲言又止,转而对弟弟道:「你去,扶你姐夫回去休息。」
苏循天马上举步上前,就要去扶花晴风。
花晴风把他一把推开,大喝道:「滚开!。本县有正经公事待办,这里也是你等妇道人家和无品小吏能进来的?。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叶小天微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苏雅被他一看,心弦一颤,她现在也怕叶小天心生不满,推翻先前约定,便提高嗓音道:「循天,还不快扶你姐夫回去!。」
花晴风又惊又怒,拍案吼道:「夫人,你究竟想干什么?。众官属面前,你敢如此视为夫如无物!。这般没有规矩,难道你想逼我休了你吗?。来人,把夫人和苏循天带出去!。」
眼看大老爷、二老爷的大战变成了夫妻二人的混战,众人只能作壁上观。
人家的家务事,他们不明究竟,也掺和不得。
但堂下衙役得了大老爷的吩咐,却不能不听命行事。
两个衙役走进来,对苏雅拱手道:「夫人,请退出大堂,莫要让小的为难。」
苏雅寒着脸道:「我不走!。老爷,有什么事咱们到后宅去说。」
花晴风心中恼怒,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他以为苏雅眼见情夫遇难,不惜脸面赶来搭救,心中实在是恨极,不禁冷笑道:「立即把这贱妇给我轰出公堂,立刻!。」
两个衙役无奈,只能道一声「得罪了」,便要上前架住苏雅的胳膊,把她硬拖出去。
「且慢!。」
苏雅大喝一声,制止了两个衙役,噙着眼泪望了花晴风一眼。
花晴风看到她眸中满是歉疚、乞求的神情 ,心中怒火更炽:「这个贱妇 ,为了她的奸夫,真连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了。」
苏雅缓缓扫视了堂上众官员一眼,语气凄婉地道:「事到如今,妾身……。不能不说了。诸位大人,拙夫……。因我县近年频出大案,劳思忧虑,患了癫狂症,因此性情大变,所作所为实非其本意。拙夫今已不能视事,还请诸君多多担待。」
「轰」地一声,整个二堂顿时骚动起来,众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花知县。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劲爆了,他们城府再深、心性再稳,也是无法保持镇定了。
花晴风脑袋一晕,抓在手中的惊堂木再度失手跌落。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苏雅,颊肉哆嗦,张口结舌道:「夫人,你……。你说甚么?。」
苏雅说她的丈夫患了「癫狂症」,按照当时的民间通俗说法,就是「失心疯」。精神病人的所作所为当然不用理会了,而且由当事人的妻子出面指认,还有谁会不信?。
花晴风激愤欲狂,这个事实一旦成立,他从现在起就被「剥夺」了一切权利:在官府里,他将丧失作为县令的一切权利;在家里,他将丧失一家之主的一切权利。
花晴风被人架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唯独这一次被人架空得最是彻底,他连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资格都被架空了。
「我没疯!。我没疯!。我真的没疯啊!。」
花晴风疯狂地咆哮起来。
可他这么做的唯一结果,只是让众官员更相信他得了疯病。
苏雅和苏循天姐弟俩沉痛、悲伤的表情 ,更让众人坚信了自己的判断:「知县大人,一定是疯了。」
叶小天轻飘飘地道:「兹事体大,依我之见,不如找个郎中确认一下吧!。」
花晴风忍不住又是暴跳如雷:「我不看!。我没病!。你一定早就买通了郎中 ,你想坑我!。」
叶小天叹了口气,一脸无辜的表情 。
这小子也是损得很,郎中能看得出疯病?。
到了现代,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医生也很难准确诊断,更多的是靠观察他的情绪和行为,而花晴风此刻的情绪和行为……。
罗小叶实在听不下去了,皱起眉头道:「你们两个,赶紧扶知县大人下去休息!。快着!。」
那两个衙役得了罗小叶吩咐,上前架起花晴风就走。
花晴风大急,挣扎着吼道:「我没疯!。那贱人勾结奸夫叶小天,想要合谋除掉我这个眼中钉!。我没疯,我没疯啊,你们相信我啊……。」
堂上众人顿时惊掉一地眼珠子,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哪有男人会当众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
尤其是有身份的男人!。
他们终于确信:花晴风是真的疯了……。
花晴风的声音越来越远,苏雅原本脸色苍白,突然听到花晴风当众道破了她和叶小天的奸情 ,脸上血色刷地一下抽得干干净净,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苏循天急急赶上一步,一把抱住姐姐。
被花晴风道破仇恨来由的叶小天正惊怔在那儿,见此情景,暗暗一叹,对苏循天道:「快扶夫人下去歇息,此间事情 ,我们来收拾。」
苏循天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抱起姐姐默默地走了出去。
罗小叶见叶小天脸色阴郁,便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知县患了疯病,胡言乱语一番,大家都未当真,你不要坏了自家心情 。」
嘴里安慰着,心里却嘀咕:「你与知县夫人,莫不是真有私情吧?。啧啧啧,知县夫人你也敢上,年轻人呐,难道不晓得色字头上一把刀?。」
叶小天重返葫县担任典史以来,再没打过叶香兰的主意,让罗小叶放下心来。
如今家中妻儿满堂,母亲跟他明铺暗盖,媳妇不敢声张,他对叶小天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此刻的劝慰,倒也全是真心。
叶小天向他勉强一笑,喟然道:「如今这副烂摊子,该当如何是好?。」
罗小叶道:「知县因病不能视事,你是县丞,理应由你主持大局。」
叶小天摇了摇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本就是被花知县弹劾的人,花知县又爆出他和知县夫人通奸的劲爆丑闻,他若取而代之,暂领葫县一应事务,岂不更加招人猜议?。
叶小天道:「我本不擅打理政务,何况如今情形,我也该避避嫌疑……。」
叶小天转向白泓,兜头一揖,诚恳地道:「白主簿,葫县政务,在知县大人病愈之前,就要拜托你了。」
白泓慌得连连摆手。
叶小天道:「白主簿,你本就是以七品官的身份行主簿之职,论起品级,本县无人及得你。况且,你曾任江浦知县,如今暂领本县政务可谓驾轻就熟 。本县再也出不得乱子了,还请白主簿顾全大局!。」
白泓见叶小天语出至诚,并不是惺惺作态,这才道:「那……。白某便暂行知县职务,可接下来这乱局该如何收拾,还请县丞大人多多指示才行。」
罗小叶心道:「他说指示而不说指点,对叶小天倒真是恭敬得很。」
叶小天点点头,道:「你我联手,通力合作便是了。」
屏风后面,眼见事情发展成这般模样,李秋池鼻子一酸 ,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每次遇到叶小天,他总是不等一展所长,便被叶小天果断地掐断一切生路。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一直这样?。
莫非这叶小天生来就是克制他的?。
夜色深沉,李秋池和他的小厮从一家客栈门口悻悻地离开。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第三家客栈了,不出所料,掌柜坚持要登记他的「过所」才肯让他住店。
这是叶县丞治下的行规,没有哪家客栈敢阳奉阴违。
李秋池惶惶然像丧家之犬般离开县衙,想要出城却错过了时辰,『过所』他当然是有的,可是『过所』上明明白白写着他的身份、来历。
现在花知县被人当成疯子圈起来了,他相信叶小天已经从花晴风的心腹之人那里掌握了他这个近来与花知县过从甚密的外乡人究竟是谁,以真正身份投宿客栈,他怎么敢?。
李秋池凄凄惶惶地遁进小巷,正在犹豫不知该去何处安顿一宿,前方忽有两盏灯笼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
李秋池连忙掸一下衣衫,上前施礼:「兄台请了,在下自外乡来,路经此地,错过宿头。不知兄台能否帮忙安顿个去处 ,不胜感激。」
说话间,李秋池直起身来,一见那人面孔,登时直了眼睛。
一张很年轻、很英俊的面孔,笑吟吟的,开口说道:「本官若帮你安顿去处 ,你真肯去吗?。」
一抹寒气直冲后脑,李秋池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屈,「卟嗵」
一声跪倒在地,顿首道:「李秋池愿从此效忠大人,鞍前马后,至死不违,还乞大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