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一晚就只这么一道菜,可是不只柯枝宰相赞不绝口,那些柯枝国的副使随员们更是一个个地挑起大拇哥儿,连连表示满意,甩开腮帮子吃得乐不可支。
晚宴结束,众官员纷纷带着古怪的情告辞离去,最后只剩下魏国公、李国舅、关尚书和林侍郎。
就在这时,叶小天突然又出现了。
叶小天此时已经换回官袍,忽然趋前向柯枝宰相深施一礼,高声道:「多谢宰相大人。」
柯枝宰相呵呵一笑,抚须道:「叶大使客气啦。若非你坚持己见,我这把老骨头只怕就要葬送在这里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这举手之劳的事情,怎么能不帮忙呢?」
林侍郎一见会同馆的小官儿竟然未经他们允许,贸然闯过来同柯枝国的宰相说话,心中有些不悦,微微蹙眉道:「你是会同馆大使?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叶小天不卑不亢:「侍郎大人,下官若一切都照规矩来,只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柯枝宰相客气地告辞,带领使团众人转向自己住处。
林侍郎到此地步,知道今晚这宴会必有极大蹊跷,便向叶小天道:「今日晚宴为何变成了火锅宴,你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叶小天道:「下官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不如就由礼部的郑主事说给诸位大人听听。」
说完,向旁边一闪,就见一个官儿,垂着两条手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过来。
关尚书一见此人,不由眉头一皱:「郑乔升,今日这晚宴,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乔升「卟嗵」
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道:「诸位大人,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啊!」
郑乔升落到冬长老手中后,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只记得他的肚里有两条虫,只要那个看起来阴森森的秃顶老头不收回他的虫子,那大虫子就会生小虫子,当他肚子里全是虫子的时候,那些虫子就会把他的心肝脾胃肾统统吃个精光。
而另外那条小虫子就会爬进他的脑子,吃干他的脑髓,在此期间,他会痛不欲生,还会变成一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如此情形之下,郑乔升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就把关小坤如何找到他,他又如何授意厨师做手脚,蓄意破坏今日晚宴的情况说了一遍……不等他说完,关尚书的脸色已经铁青一片。
叶小天慢悠悠地道:「各位大人,那柯枝国使者虽说来自蛮夷之地,可贵为一国宰相,又岂能没有这点见识,一个涮锅子便被他们当成世间美食?那只是因为晚宴之前,下官先去见了柯枝宰相,说明出了意外,请柯枝宰相配合一下,不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
林侍郎深深地看了叶小天一眼,缓缓地道:「这么说,这个关小坤是因为与你的私怨而寻衅报复了?这关小坤是何人,为何能指使郑主事为他做事,与你又有何恩怨?」
林侍郎这样一问,关尚书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上次因为他儿子盗窃赈银,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幸亏张泓愃等人有所顾忌,不愿替父辈结下仇人,这才大事化小……想不到这桩丑事今日终究还是要被人揭穿,而且是当着京里官员的面。
叶小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此事关尚书是否知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关小坤都骑到他头上拉屎了!要不是他今日果断处置,又与柯枝宰相有段善缘,得到了人家的配合和帮助,今日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用遮着掩着了。
叶小天当即把他如何与关小坤结怨,关小坤如何盗窃赈银,他们如何高抬贵手的经过,对这京城来的林侍郎毫不隐瞒地说了一遍。
林侍郎眉头紧皱,冷冷地乜了关尚书一眼,淡淡地道:「这关小坤是尚书大人的儿子?」
关尚书的颊肉轻轻抽搐了几下,低声答道:「正是犬子!」
林侍郎沉默片刻,道:「柯枝国逾两百年不曾朝贡,今日复来朝觐天子,皇上欢喜得很。若在接待来使过程中,因为失误,酿成什么有辱国体的事来,恐怕你我都承担不起!不过……」
林侍郎话风一转:「幸亏叶大使处理得宜,今日才没有酿成大祸。这件事,本官只当不知道。如何处理,关尚书你就看着办吧!」
林侍郎说完,也不理身后关尚书的脸色如何难看,便扬长而去。
关尚书紧咬牙关,又羞又愧地向魏国公和李国舅拱了拱手,迈开大步,风风火火地去了。
魏国公和李国舅互相看看,也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魏国公回到府邸,世子徐弘基马上赶来问安。
魏国公噼头便问道:「麒云呢?」
徐弘基怔了怔,小心地答道:「六弟好象去轻烟楼了,同他几个朋友……」
魏国公喝道:「你去,马上把他给我带回来,告诉他,以后少跟那些人来往。再叫老夫听说他们有所往来,打断他的腿!」
关尚书快马加鞭回到家,一进府门便问:「小坤呢?马上把他找来,我在祖祠等他!」
关小坤正在轻烟楼等着郑主事的好消息,庆功宴都摆下了,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关小坤按捺不住,正欲使人去会同馆打听消息,忽有家人急急赶来找他回府。
关小坤还没问明白怎么回事儿,魏国公世子也到了,把他的六弟徐麒云急急唤回了府去。
关小坤向家人一问,得知父亲在祖祠等他,就知情形不妙。
他提心吊胆地回了家,本想先去知会母亲一声,以便紧要关头有人说情。
不想关尚书早已想在头里,在门口安排了人,他刚一到家,就被强行带到祖祠去了。
祖祠里面阴森森的,就点着两根蜡烛。
关尚书坐在椅上,昏暗灯光下就似泥胎木塑一般,身子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
关小坤战战兢兢进了祖祠,怯生生地道:「父亲!」
关尚书一声低喝:「跪下!」
关小坤吓得一哆嗦,赶紧在祖宗牌位前跪下。
黑暗中一阵硬物拖地的声响,关小坤扭头一看,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就见两条魁梧的大汉,各自拖着一条大杖出来。
关小坤惶恐地叫道:「父亲!」
关尚书闭着眼睛,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给我打!打折他的腿!」……晚宴风波平息了,关尚书特意遣人告诉叶小天:关小坤被他爹打断双腿,撵回老家去了,从此不准他踏入金陵一步。
另外,关小坤这么做,是出于李国舅授意。
华云飞道:「不会是关尚书对你怀恨在心,有意帮你拖个势力强大的李国舅下水吧?」
叶小天摇头道:「关尚书没必要这么做,我觉得他是不甘心自己的蠢儿子被人利用。」
叶小天苦笑一声道:「真没想到,他对我恨意竟如此之深!又不是我横刀夺爱,而是他喜欢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不喜欢他而已,他就因此怀恨在心并蓄意报复?不过,我叶小天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他李国舅想整我,那就放马过来,看是他踩得住我,还是我踩得住他!」
展凝儿乜着他道:「人家可是国舅爷,你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叶小天下巴微微一扬,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拭目以待吧!」
李玄成擅长玉凋,师承琢玉大师陆子冈,俨然已是当世琢玉高手了。
这一日,李玄成来到秦淮河畔一家玉器店,绕着一块有一人多高的玉石毛料观察一番,轻轻拍了拍那块石料,扬声问道:「店家,你这毛料可也卖的?」
那块毛料上只削去了小小一片石皮,露出里边晶莹剔透温润细腻的一片白玉,质地极佳。
可这石头只开了一个小窗,谁也无法保证石头里边会是大块的玉石。
店主略一犹豫,便开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价格。
李玄成近来苦闷得很,他倒不是想赌石,纯粹是为了发泄,当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便把太后姐姐送给他的私房钱掏了出来。
店主收了钱,请李玄成坐了,又叫人给他沏了杯茶,便回柜台后与一个老主顾聊了起来。
李玄成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品着香茗,店主与那主顾的对话便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三国舅看起来是个谦谦如玉的公子爷,实则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李玄成一口茶差点儿从鼻孔里喷出来,他霍地张大眼睛,瞪向那店主。
那店主正跟客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全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听说这位国舅爷性情暴虐得很,下人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便叫人立毙杖下,太也凶残。我还听说,这位国舅还有些很特别的癖好……」
那主顾听得兴致勃勃,忙问道:「有什么嗜好?」
店主秘兮兮地道:「这位国舅爷既好女色,又喜男风,可谓生冷不忌。听说他跟礼部尚书之子是契兄弟,两人常常在一起做那没羞没臊的事情。前不久,礼部尚书偶然捉奸在床,一气之下,把他宝贝儿子的腿生生打折赶回陈州老家了,为的就是摆脱这位国舅爷的魔爪。」
李玄成坐在一旁听得真切,气得手脚冰凉:「怎么……怎么就传出如此不堪的谣言了?」
那客人对店主笑道:「咱们这位国舅爷崇信仙术,你知道吧?也不知他是跟哪个旁门左道的妖道学的妖法,一门心思要练长生不老丹,你猜他那长生不老丹是用什么东西练的?」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秘秘的,李玄成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二人的言语,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女子经血」、「长生不老」、「练成血丹」、「哎哟,脏死了,怎么吃啊!」
李国舅气得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逆血上冲,就觉眼前金星乱冒。
他有心上前理论,可这两个人分明是从别处听来的谣言,自家上前与他们理论又能有什么结果?纵然亮出身份,吓得他们跪地掌嘴,改日没准就又是一桩什么离古怪、不堪入耳的闻。
李玄成回到镇远侯府,也顾不得理会那块石料,便把顾三爷请来,把自己今日在玉石店听说的谣言对他说了一遍。
说话之间李玄成的脸又气白了,嘴唇都直哆嗦。
顾三爷道:「国舅,这传播谣言的事最是难办。你若不理,过些日子也就消停了。可你若想追究,把事儿闹大了,许多本不知此事的人也就听说了,到时候国舅脸上会更加难看。」
李玄成勃然大怒:「此等谣言,李某岂能充耳不闻?不行,我这就去应天府,定要揪出那造谣的真凶,把他绳
之以法,方消我心头之恨!」
李国舅愤愤然地跑到应天府,执意要肖仕琦查办此案。
肖仕琦无奈,只好唤来三班捕头,当着李国舅的面儿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众捕头听了应天府尹的吩咐也不禁面面相觑:「抓造谣传谣的?这上哪儿抓去,总不成看见大街上有交头接耳的,就凑上去听人家说什么吧?」
可国舅爷正铁青着脸坐在那儿,府尹大人又煞有其事地吩咐,捕头们只好答应下来。
等他们领着众捕快帮闲往大街小巷里这么一撒,有关李国舅的传闻就似烈日下曝晒了三天的粪坑被人挑活开了,一时间臭气熏天。
李国舅很天真,他以为只要动用官府的力量,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却不知官府再大,也管不了平头百姓的那根舌头。
应天府出面一查,这些传闻就从私下变成了公开,不但百姓们议论纷纷,就连官宦们也有模有样地传扬开来。
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自有好事者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谣言越传越丰富,越传越离。
很快,处于漩涡中心的李国舅就获得了淫恶好色、荒唐暴虐、逼奸侍女、喜好龙阳、草菅人命、生吃人脑、强占民宅、经血练丹等等诸如此类荒唐不稽的罪名,在世人眼中,李国舅俨然成了十恶不赦的妖怪。
就在此时,乔御史弹劾李国舅的奏章还没有送到京里,内容先在金陵官场上流传开了,于是李国舅又加了两条罪名:「驰马伤人、殴打命官!」
李国舅正被人骂得体无完肤,忽然听说有个御史弹劾他。
相比此前谣言中种种荒诞不经的罪恶,倒不觉得这两条罪名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道明发奏章却突然给了李国舅一个启示,他在金陵从未结过仇家,如果说有,就只有叶小天勉强算是一个。
李玄成越想越觉得这般无耻下作的手段,也只有那个浑不吝的叶小天才使得出来。
李国舅已经快被那些谣言折磨疯了,恨不得立刻查个明白。
他也不知会别人,单枪匹马出了镇远侯府,赶到会同馆门前,甩镫离鞍下了战马,便风风火火地进了大门。
李玄成气势汹汹闯到后院,见庭院里空空如也,便高声喝道:「叶小天,你给我出来!」
正房里一个女孩儿家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谁呀?大呼小叫的,有话进来说!」
李玄成闯进正房,见堂上没人,复又向左一转,绕过八扇坐屏,赫然便是一间卧室。
粉红色的帐子,被明亮的阳光一照,满屋都荡漾着淡绯色的光,分明就是一间女孩子的寝室。
一个身着绣罗裳子的少女坐在榻前,一只小脚搁在锦墩上,正往脚上涂着蔻丹。
李玄成见此情景不禁眉头一皱,便在此时,院中有人高声呼道:「哚妮,哚妮呢,有贵客到啦!」
李玄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叶小天,他猛一转身,冷笑道:「他回来了!待我……」
李玄成正要大步走出去,就听身后「嗵」
地一声响,扭头一看,那锦墩已然被哚妮一脚蹬倒。
李玄成微微一怔,又看见哚妮用力一扯,那挂着的锦帐「嗤啦」
一声便被她扯下半片来。
哚妮伸手一扯,把锦缎子小袄扯开一个口子,双手掩熊,放声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呀,你这个禽兽!救命啊,快救命啊……」
「你……你干什么?」
李玄成大惊失色,猛然意识到他似乎踏进了一个陷阱。
李玄成惊得步步后退,猛然间返身就往外跑。
他刚一转过屏风,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李玄成定睛一看,被他撞飞出去的那人正是叶小天。
叶小天被毛问智和华云飞双双接住,瞪大眼睛看着李玄成,惊愕地道:「李国舅,你……你闯进哚妮的闺房干什么?」
门口又闯进几人,李玄成扭头一看,登时眼前一黑,其中两个老头儿,正是国子监司业乐翎和最近弹劾过他的御史乔奈何。
乐司业和乔御史到了房中,就见一个少女衣衫凌乱,手中抓着一把剪刀,尖儿对着心口。
叶小天自背后抱住她,双手抓紧她的手腕,急声大呼道:「放手,万万使不得!」
华云飞帮着叶小天夺下了哚妮手中的剪刀。
哚妮掩面哭泣:「那坏人非礼我,幸亏你们回来得早,要不然……要不然人家就……人家不要活啦,呜呜呜……」
「你胡说!你竟敢血口喷人!我几时非礼过你?」
李玄成正怒不可遏地骂着,手中马鞭被嫉恶如仇的乔御史一把夺过,目欲喷火地向他吼道:「你这个禽兽!畜牲!不为人子!」
李玄成快气晕了,一把揪住乔御史的衣领,大声咆哮道:「老东西,你是瞎子还是傻子?」
他还没说完,门口又走进来几人。
乔枕花冲上来噼手打开他的手掌,把乔御史护在身后,大声道:「李国舅,你竟然殴打我爹!我爹是御史,你好威风,皇亲国戚就可以这么霸道么?」
张泓愃、蒯鹏、汤显祖等人站在一旁,义愤填膺:「擅入他人女眷住处,辱人女子,被我们当场抓个正着,还敢如此飞扬跋扈!」
李玄成气得浑身颤抖,他指着叶小天,怨毒无比地道:「姓叶的,你竟敢如此辱我欺我!你等着,我李玄成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说罢,就像头愤怒的公牛,推开众人扬长而去。
(第四十七章完,请期待第四十八章《悲催的国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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