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功夫。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
玄清道:“信上你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凄苦贫寒之地。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 ,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轻声道:“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尚好, 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发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实在比什么都要紧。”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得通红,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是我的长姐,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他唇色微微发白,看着我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便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六王,我的法号是莫愁。”
他的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
浣碧看我的眼颇有歉疚之色,她定一定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浣碧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我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
“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王爷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er/b1o59oc2168187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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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2节:思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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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首: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滛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我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还是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那一日中秋,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月饼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谢了,我打趣道:“阿晋,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我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笑着说:“我们王爷也这样说,一起吃个月饼,有人惦记着,这才叫过中秋了。”说完,却幽幽叹了一口气,“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哪有王爷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孟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很得押后夸赞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静微笑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
我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
他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 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托阿晋送来的瓜果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玄清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er/b1o59oc2168188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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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3节:思存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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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色也寂寥了下来。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没有。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沛国公孟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 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