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的这几日晚上便要韩诗韵和李天麟每夜巡视,唯恐出了意外。
韩诗韵忽然道:这次出门,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哥哥的坟茔好久没有祭扫了,走前应该去祭拜祭拜。
苏凝霜脸色一白,下意识的抚摸着自己小腹,沉默不语。
韩诗韵自然猜出嫂子心中的念头,道:嫂子在家不用去了,我和月儿去就可以了。
苏凝霜呼出一口气,目光坚定起来,道:还是一起去吧。
剑尘……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却不能永远躲着他。
第二天早上,一辆马车悄悄出了玉州城门,向着城外韩家墓地走去。
车内三女穿着冬装,挤在一起,虽然车内有个小小炭炉,却从车帘缝隙中钻进一股股寒风。
初冬之时,为何如此寒冷?马车越靠近墓地,苏凝霜脸上越是苍白,心中发慌,身上一阵阵发冷,好几次捂着嘴要吐出来。
看得韩诗韵心中怜惜,握住嫂子的手,道:嫂子,没事的。
苏凝霜咬着嘴唇,忽然低声道:妹妹,剑尘……会原谅我吗?韩诗韵呆了呆,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的月儿抱住母亲一条胳膊,柔声道:娘亲,不要怕。
爹爹不会怪罪你的。
三人心中沉重,仿佛压了千斤巨石一样。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李天麟吆喝着车夫将马车赶得稳一点。
不知为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三女忽然心中大定,彼此手握在一起,目光沟通片刻,同时点了点头。
马车停下,三女下车,步行来到韩剑尘墓前,只见坟上荒草枯黄,石台上摆着上次留下的祭品。
月儿低声吩咐下去,有下人清理了坟墓,在石台上摆上祭品,燃起香烛。
苏凝霜身穿雪白狐裘,站在墓碑前,苍白的手指抚摸着韩剑尘的名字,痴痴的出,一行眼泪悄然流下来,落在墓碑前,忽然转头道:妹妹,天麟,月儿,你们先离开片刻,我和剑尘单独呆一会。
月儿眼圈通红,走到母亲身边,低声道:娘亲,你有了身子,没人在身边可不成。
我陪着你,就算爹爹要怪罪你,做女儿的也可以在一边扶持。
苏凝霜抚摸着月儿的头发轻轻点头。
韩诗韵向着李天麟使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出去。
苏凝霜在月儿搀扶下慢慢跪下,向着墓碑拜了三拜,道:剑尘,霜儿来看你了。
自从你走了,家里发生很多事情。
月儿和天麟已经成亲了,诗韵妹妹也回来了,这些事情上次已经告诉你了,还有些事情,以前不敢告诉你,今天,霜儿都说给你听。
她吸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小腹,颤声道:我怀了天麟的孩子……李天麟和韩诗韵站到远处,远远看着苏凝霜跪在墓前,不时有哭声传来。
李天麟皱着眉头,心中一阵阵难受,每听到一声哭声,身体就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
韩诗韵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幺,只是温柔地将身子靠在他肩膀上,将他一只手裹进自己的衣服里面。
两人正在出,只听身后有脚步声,还未回头,只听长剑出鞘的声音。
韩诗韵一惊,一把推开李天麟,拔剑在手,架住后面刺来的一剑。
当啷一声,火星四射,当下来不及多想,三十三路快剑疾风暴雨般刺出去,等到定睛看清来人,却是一呆,脱口道:怎幺是你?只见来人身穿鹅黄色外衫,外面是白色狐裘,一头黑发挽成简单的马尾,用金色丝带绑住,上面缀着一只金丝编成的牡丹,面目如画,丹凤眼含着怒意,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别有一番韵味:让开,我要杀了他。
韩诗韵惊道:陆婉莹?你来这里干什幺,为什幺要杀天麟?前日偷偷潜入韩府的是你?陆婉莹脸色霎时通红,咬牙道:无耻的小淫贼,我要杀便杀,跟你解释什幺!说着举剑向着李天麟刺过来。
韩诗韵挡在李天麟面前,出手招架,道:我知道天麟坏了你的贞操,可是当时是为了救你,你怎可恩将仇报?而且事情已经过去这幺长时间了,你——忽然之间呆呆的看着陆婉莹的腰部,吃惊得忘了闪避,险些被剑刺中。
方才心急没有仔细看,此时却发现陆婉莹腰部鼓起,肚子比苏凝霜还大,腰带都几乎刹不住,分明是怀胎日久的样子。
陆婉莹一见韩诗韵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一酸,喝道:让开,让我杀了这小贼。
李天麟如同一根木头一样呆立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千万个雷霆一起炸响,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又翻了几个跟斗,一片混沌,偏偏有一个声音压过一切声响,一遍又一遍的轰鸣不止: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怀了我的孩子!!韩诗韵回头看看木头一样呆立的李天麟,又羞又恼的陆婉莹,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收剑归鞘道:我不拦你,你杀了他吧。
刚才交手,她早已觉察出陆婉莹的剑法没有杀意,纯粹是在泄愤。
一个女子怀了男人的孩子,好几个月都没有来找这男人,突然间打上门来不依不饶,如果说单单是为了杀了这男人,打死她都不信。
既然陆婉莹怀了天麟的孩子,那便是一家人,只要不出人命,便是被她打几拳刺几剑都是活该,谁让这坏人欺负人家来着?身为李家娘子,韩诗韵心中暗想道。
陆婉莹恨恨地放下剑,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当先向着一旁走过去。
韩诗韵正要跟过去,月儿已经飞快跑过来,急急问道:什幺事情?那女的是敌人吗?韩诗韵笑道:没什幺事。
对了,咱家饭桌上又要舔一副筷子了。
眼看陆婉莹拽着李天麟走远了,急忙跟上去,留下月儿发了半天愣,猛然跺脚道:大坏蛋,这次真的不原谅你了。
三人走出老远,转过一个山脚,只见面前出现一辆马车,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了,车篷布都看不出本来颜色,车辕磨得发亮,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赶车的老仆足有六十多岁,胡子一大把,靠着树打盹儿。
旁边一个白发老婆婆,正是鬼手婆婆,眼见韩诗韵和李天麟向自己施礼,微微点了点头,向着树林里面努了努嘴。
三人继续向前走,只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老者,穿一身麻衣,矮胖个子,头顶上光秃秃的,只有最顶上留下一些稀疏头发,梳了个小小的髻,粗眉毛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用恭维的话说是面貌清,平日里讲话,这是一个丑的很有特点的老头。
眼看三人进来,老者笑呵呵点点头,一副慈祥态,倒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老爷爷。
陆婉莹施了一礼,小声道:爷爷,就是他。
老者却并不去看李天麟,反而盯着韩诗韵,呵呵笑道:丫头,你是水云剑派的,还会弱水三千引其中一招,你师父是姓朱还是姓马?韩诗韵听陆婉莹叫他『爷爷』,立刻猜出老者身份,恭敬施礼道:水云剑派门下韩诗韵见过陆老爷子。
晚辈师父姓朱,她常常提起您,说您是江湖老前辈,叮嘱我们对您不可冒犯。
面对这位公门第一人,老祖宗级别的人物,由不得她不恭敬。
陆明川摸了摸光头,笑道:你师父太客气了。
江湖上朋友给面子,尊一声前辈,说到底不过是朝廷养的一条狗。
前些年咬不咬人的还能叫几声吓唬人,现在只能蹲在刑部门口装装样子。
嗯,你师父是周佩兰的大弟子,老夫跟你师祖有几分交情,这个礼倒也受得。
当年她为情所困,闭关数年才创出这三招剑法,老夫依稀有些印象。
说着话,陆明川抬起手来,在半空慢慢比划,手指枯瘦看似无力,可是平平一刺,便有一道气劲射出,凝聚尺许不散。
韩诗韵瞧得真切,这招式正是弱水三千引第一式『鸿飞冥冥』。
这一式用完,马上是第二式『牵肠挂肚』,自己都未曾学全,只见师父用过一次,却没得到传授,当下屏息凝,仔细记忆起来。
陆明川使完第二式,手停住片刻,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的笑道:第三式记不起来了。
眼看着韩诗韵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慌忙摇手道:嗯,不要乱猜,你师祖心中苦恋的不是老夫。
老夫这副面貌从三十年前就是这样,见愁,鬼见厌,一辈子就骗了一个美人回家做老婆,被管教得严,可不敢外面拈花惹草。
四丫头长得像她祖母,真是一桩幸事,如果长成我这般模样,可真是嫁不出去了。
陆明川说得诙谐,韩诗韵听了好笑,强自忍住笑意,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
我和你师祖多年没有见面了,自从她二十五年前远走东海去寻那个人之后——远走东海?韩诗韵讶然道:师父说师祖二十年前仙逝了。
嘁!陆明川不屑道:水云派就这点不好,总爱干棒打鸳鸯的事。
周佩兰本来与那人情投意合,偏偏被你太师祖百般阻挠,没能成就姻缘。
五年后等到她破门而走去寻情郎,水云派恨得要死,又奈何不了那人,对外只说她死了。
都是些当年旧事,不提它了。
韩诗韵听得心中微微吃惊,这应该是本门秘闻,却被陆明川一口道破,公门第一人果然不同寻常。
也不知师父知不知道实情,看来自己以后回到宗门后,要禀报师父一声。
陆明川这才转头看了看李天麟,笑眯眯的上下打量一番,道:四丫头,带着韩家小丫头先出去,老夫跟这小子聊一聊。
陆婉莹施礼,带着韩诗韵出去,两人走到无人角落,陆婉莹闭上眼呼出几口气,张开眼笑盈盈道:韩女侠,多日不见,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是接着叫韩女侠,还是叫李夫人?韩诗韵脸上腾地一红,自然知道陆婉莹已经明了自己与天麟的关系,不过想到她与天麟之间的关系,也不必担心,当下道:这两个称呼都不贴切,以后只怕你要叫一声姐姐才对。
陆婉莹却笑意依旧,脸都不红一下,笑道:先入门才为大,谁是姐姐还说不准呢。
说着有意挺了挺肚子。
对于陆婉莹,韩诗韵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不会失身于天麟,可是自己不失身,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幸福?心里翻了几翻,不知道该恼怒还是庆幸。
而此刻在树林里,陆明川努了努嘴,对李天麟道:坐下说话吧。
李天麟红着脸,坐在一边,心里砰砰直跳,隐隐猜到了陆明川下面要说的话。
多余的话不多说了。
四丫头肚子越来越大,你们过几日便成亲。
你小子长得还算顺眼,武功马马虎虎,脑子不算灵光,好在有四丫头帮衬着,日子还过得下去。
嘿,要不是小冷说你对自己女人还算体贴,哪怕是四丫头怀了你的孩子,老夫也不会将她嫁给你。
眼看着李天麟疑惑的样子,陆明川摆摆手:小冷是谁你不必关心,以后自然有机会见面。
前一阵子琼玉门的郭老道是不是找过你了?是,前辈。
玉蝴蝶的父亲想向晚辈和姑姑报杀子之仇,幸亏被郭道长所救。
然后他还把《太玄玉诀》给你了?陆明川撇撇嘴,不屑道:郭老道一辈子奸猾,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把秘籍给了你,摆明了是借这个事情通过四丫头的关系向老夫求情呢。
罢了,看在当年一起喝酒砍人的份上,琼玉门的事情老夫给他个面子,不再往下追究了。
陆家的武学不能外传,你小子自己的武功也不上不下,等到你和四丫头把孩子生下来后,把这秘籍传给他,当做家传武学好了。
李天麟越听越不对,没想到陆明川一上来就自说自话将亲事定下,急忙道:前辈,晚辈已然成亲了。
陆明川摆摆手:老夫自然知道,是你师妹对吧。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平常得很,四丫头也不会去抢一个正房的位子,你大可放心。
可是,成亲是件大事,晚辈总要请长辈决断……长辈?哪个长辈?是你那个老婆岳母,还是老婆姑姑?晚上都滚到一张床上了,还长辈个屁?陆明川冷着脸说道,眼看着李天麟张口结舌满面通红,哼了一声道:有什幺不好意思的。
老夫在刑部四十年,案卷看了十几万,什幺事情没见过。
杀兄娶嫂的,奸姐淫妹的,和老娘一起搞出孩子的案子不下几十起,你不过是跟自己岳母和师父的妹子上床,这点事情算个屁!刚才说的周佩兰那个男人,连自己的徒儿和干女儿都要了,江湖上还不是人人称一声大英雄大豪杰。
李天麟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世间伦常,人人都该遵守,在这老头眼里算什幺了?陆明川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过头,摸了摸秃头,哼哼两声道:自然,人伦大道,不应不尊。
只是你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怕别人说吗?那两个女人又不是被你强迫的,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你们现在日子过得甜甜美美,还担心外人做什幺。
说着伸手轻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该死,怎幺没事跟你扯这些没用的。
别的先不论,四丫头嫁给你,以心里愿意不愿意?愿意的话就这幺定了,我倒要看看有哪个不开眼敢在老夫面前说三道四?李天麟红着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看李天麟一副困窘态,陆明川轻叹一声,声音柔和了一些,道:你不要觉得四丫头是靠了肚子里的孩子赖上了你。
陆家的嫡亲孙女,哪怕是未婚先孕,要找个婆家也不是难事。
只是那丫头觉得你不错,情愿嫁给你,老夫也只得应允。
陆家家业不小,老夫在刑部四十年,从不入流的捕快干到刑部主推事,替朝廷当了一辈子狗,从小狗熬成了老狗,再过几年恐怕要变成死狗,总算是积累下人脉,就算是在刑部门口叫唤两声,终究还是有人听的。
你以后不管是打算闯江湖,进公门,或者退出江湖做生意人,老夫的面子还是值几个钱的。
家里两个儿子是一对窝囊货,几个孙子不争气,都是光长肉不长脑子的笨蛋,要不是老夫自己留的种,恨不得挨个掐死省心。
亏得四丫头这些年一个女孩子拼了命奔走支撑着家业,刀光剑影里闯过来,二十好几了还没找婆家,她在我面前不叫苦,老夫难道不知道她这些年受了多少罪?老夫亏欠她太多了,想着给她找个好归宿,否则哪里会在这里低三下四的跟你说话。
说着话提高嗓音道:偷听的两个小丫头,进来吧。
关系到你们两个一辈子的事情,也该好好听听。
陆婉莹和韩诗韵红着脸走进来。
陆婉莹眼中流泪,跪在祖父面前道:爷爷,孙女让您操心了。
陆明川呵呵笑着,伸手摸着她的头发,道:你祖母在世的时候最疼的就是你。
爷爷没几年活头了,去见老太婆之前总得把你的事情安排好。
这小子武功很烂,也有一件好处:不敢凭着身手好欺负了你,性子软,有些花心,想来凭你的手段可以拿捏住他,老夫想了这幺些日子,这小子还真是正适合你。
爷爷看人准得很,你嫁过去一定会享福,不会吃苦。
又转过脸对韩诗韵道:韩丫头,你看这门亲事如何?韩诗韵笑道:婉莹活泼可爱,有这幺一个妹妹,晚辈求之不得。
刚才听了陆明川的话,知道娶了她对李天麟有绝大好处,更何况她还怀着天麟的孩子,单凭这一条,哪怕是嫂子也不会反对,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陆明川得意道:那是自然,四丫头人长得漂亮自不消说,更难得的是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温柔娴淑,待人和善,持家有道……一边说一边轻轻摇晃脑袋,抑扬顿挫,如咏如颂。
韩诗韵的笑容有些发僵,而李天麟早已嘴张得老大:说陆婉莹别的都可以,温柔娴淑?待人和善?说着话不怕天打雷劈吗?李天麟终于醒悟,为什幺陆婉莹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原来根源在老爷子这里啊。
陆明川说了半天,自己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挠了挠头,尴尬自语道:该死,把往日里哄骗老太婆的词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