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圣元年,西夏天佑民安五年,冬十月,西夏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五次政变。
实际支配夏国政二十余年的梁氏家族爆发内讧,小梁氏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而仁多保忠、妹勒都逋、撒辰等人率军将国相梁乙逋满门诛杀一空,梁乙逋死于逃亡途中,人头被送到小梁太后的御案之前。
巍名阿埋此时率军正好到达西凉府,总统右厢各军司防备吐蕃、于阗,梁乙逋的死讯传来,他便顺理成章的接收了总领右厢的大权,几乎是瞬息之间,梁乙逋的势力土崩瓦解。
此时的夏主李乾顺才刚刚十一岁,一切国政仍由他的母亲梁太后掌握在手中。
在除掉了梁乙逋这个最大的权力障碍之后,小梁太后终于如愿以偿站在了国内权利的巅峰,成为了这片大陆之上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由于西夏此次政变波及范围有限,对于辽国来说,西夏的主人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
西夏对辽称臣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而且现在辽国有自己的大麻烦要解决。
上京道大草原的叛乱有愈演愈烈之势,摩古斯叛军在大败耶律阿鲁之后,再一次击溃了新任的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达不也所率的以契丹骑军为主的大军,主将耶律达不也竟然战死沙场。
耶律达不也乃是辽国名将,善于用兵,在军中威信极高,竟然死在平叛战场之上,此事传开,塞外震动。
越来越多的阻卜部落群起反辽,辽军一反常态的屡战屡败。
每一次战败都在削弱契丹人草原霸主的威信,从而鼓舞着更多不甘为契丹压迫之辈起兵造反。
虽然辽军的精锐部队照例大多屯驻在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这三道,以防备他们心目中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南朝。
但是以往那些蛮夷们造反也是常事,辽军镇压从没有如此费力过。
毕竟号称天下最强之国的辽国铁骑的兵甲精锐决不是那些东京道、上京道的蛮夷们可以相比的。
而据战败的辽军官兵所言,那些蛮夷叛军之中颇有精兵,所用的兵甲精良异常,比契丹宫卫骑军正兵甚至还有过之无不及,如果没有了兵甲的优势,辽军对于叛军实在是半斤八两,毕竟契丹人在塞外各族之中人数并不是最多的。
目前上京临潢府已经戒严,辽军仍能活动的地区只有西北招讨司所在的乌古鲁河、薛灵哥河、土乌拉河流域等地区。
而位于乌古山、胪腒河一带的乌古敌烈统军司、黑车子室韦、翰难河一带的萌古诸部落因为距离临潢府比较近,大多数部落的态度还是对辽恭顺,所以暂时没有不稳的迹象。
但是如果契丹人一直失败下去,那情况就难说了。
而阻卜乌古札、达里底、拨思母等大部落群起进攻倒塌岭节度使司,长辖底部落大掠西路群牧司,整个上京道三分之二的地区已经不再为辽国所有。
辽主耶律洪基此时仍在四处田猎游玩,但是已经下旨点集诸道精兵前往上京道平叛。
同时命辽国名将南京留守使耶律郑家奴为第三任西北路招讨使,以左夷离毕耶律秃朵、围场都管撒八并为西北路行军都监,以萧朽哥为乌古敌烈统军使,下决心集结各路精兵强将,剿灭叛乱。
同时,辽国对于叛军之内居然出现了精良兵甲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当今天下,兵家之精利者无人能与宋朝匹敌。
虽然辽国西夏也大量装备了质量不次于宋军的铁甲,但是只有精锐部队的正兵才有,负担家丁等辅兵绝大多数都是不披甲的。
跟别说那些被西夏契丹视为蛮夷的山羌、阻卜部落。
而宋军普通一禁军士卒所穿盔甲,放到辽国上京道的蛮夷那里,非贵人酋长不得有,而且只怕还得当传家宝一样一代代的传下去。
甚至宋军厢军士卒的甲胄,也比某些蛮夷部落的将领们要好得多。
所以这些精利兵甲绝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麽来源无非有二,非宋即夏。
对于辽国来说,这只是其中二选一的事情,关键看选谁对辽国更有利。
当今辽主耶律洪基蛮横乃是出了名的,动不动出动大军敲诈邻国。
塞外民族就是如此,谁强大谁的话就正确。
别看现在辽国内乱,但是这个庞然大物已经稳稳压在周围各国头上百余年,只是稍微转转身,那庞大的阴影依然会让邻国提心吊胆。
现在的情况,辽国更愿意相信是宋朝在其中搞鬼,宋辽之间虽有檀渊之盟,但是辽国从来都认为宋朝并未对南京道死心,任何盟约都是以实力作后盾的。
宋从来没有放过任何削弱辽国的机会,就像辽国也从来没把盟约放在眼内。
庆历年间,辽国趁宋军朝败于西夏,无事生非,重兵压境强索关南十县,根本未曾把檀渊之盟放在眼内,逼的宋朝无奈之下增加了岁币。
而熙宁七年,又趁宋朝北方大旱,出兵强索河东黄巍山地,宋宗无奈之下割让了黄巍山东西七百里国土,此事被宋朝视为耻大辱,一直想方设法图谋报复,现在上京道的叛乱,莫非给了这些宋人报复的机会?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辽国使节已经南下。
辽国惯于蛮横无理,证据之类的不重要。
当年逼着宋朝割地,不也没讲求什麽证据,最终如愿以偿。
而对宋朝廷来说,新党当政,对于四夷持强硬政策,西夏的统治者换了谁都无所谓,敌视的态度决不会改变,更何况都是姓梁的。
梁氏秉政数十年,其积累的怨恨不可能通过一个梁乙逋伏诛便烟消云散。
梁太后女主当权,在西夏这种军国主义国家若要稳固统治必然也只有选择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
可以想见,现在摆平了内部纷争之后,宋夏边境短暂的和平时期已经结束,接下来又将是连绵不绝的战争。
而新党此时正忙着对旧党进行政治清算,暂时还没有精力对外进取。
对于西夏来说他们也做好了重新开战的觉悟,只是现在进攻还有心无力。
章敦乃是知兵之人,经过元丰西征的教训之后也认识到宋朝无力一口气吞并河西,目前的政策只是在边境上步步为营的蚕食,零敲碎打,章桀虽然给贬去了广州,但是他的“筑堡浅攻”之策却被章敦所赏识,陕西诸路的官军们都在大规模的修筑城寨,逐步侵占横山地区。
至于对于辽国的指责,宋朝毫无理会的兴趣。
宋朝君臣对于辽国的内乱只有幸灾乐祸,虽然不知是谁暗助辽国叛军,但是总希望辽国内部越乱越好。
对此朝廷的判断也是一样的,不是西夏,就是宋朝边郡之中有边将暗中搅和辽国乱局。
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河东路的边臣们,万一被辽国抓到痛脚,不免又是一场大风波。
虽然此时辽国没有熙宁年间时出动十万大军强压敲诈的实力,但是宋朝现在也没有同辽国翻脸的力量。
所以一面冷淡的敷衍辽使,一面下令河北路驻军戒备,同时暗中派遣内侍梁从政前往河东路,调查此事。
而民间对这种消息也是众说纷纭,都当花边新闻来稀罕,西贼蛮夷之辈,不知礼仪廉耻为何物,内斗窝里反也是平常事。
那梁乙逋也不是好东西,屡次挑起边境战争,双手沾满宋人鲜血,如今死于内斗正是报应不爽,老百姓们幸灾乐祸,自是希望敌国越乱越好,最好是狗咬狗咬的自己灭亡,那就最痛快了。
韩月得知此消息的时候,正是在河东宪州境内。
大宋河东路乃是太宗皇帝当年灭北汉后以北汉旧土所设,与陕西、河北相比,河东路是一个特殊的地区,分别与辽夏接壤。
每次宋朝在北方爆发战争,都少不了河东路的事。
故而民风剽悍,韩月在离开陕西之后,辗转来到了此处。
对于韩月来说,他对于自己下一步怎麽打算也没想好。
汴京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和弥勒教短暂的因缘也算就此结束。
孙二娘究竟和西夏那边打算什麽,他也不管,反正钱已到手,其余之事和他没关系。
在宋朝待了两年,他始终产生不了归属感,始终觉得自己只是这个国家的一个过客。
他曾想过去江南看看,但是宋朝国土实在太过辽阔,他又不认得山川道路。
而且越往南走气候越闷热,还有那让人发霉的连阴雨,让他这个在塞北风霜之中生长起来典型北方汉子真的难以忍受,听人说到了江南还要比这里湿热的多,在那种地方生活,韩月觉得真不是人能待的下去的。
所以他下意识的只是想往北走,尽管他已经见识到了南朝的锦绣繁华,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仍然还是把北朝大辽当作自己的故土,所以他只是下意识的想离自己的故土近一些。
宪州属河东并伐路,大概可算是宋朝最小的州,只辖一个静乐县,就在汾河边,县城本身又是州治所在,一个州就只有一座城池。
因为地处岢岚山脉之中,境内多山地,土地贫瘠。
而顺着岢岚山往北走,山西便是岢岚军,山东便是宁化军,正对着辽国西京道的武州。
此时的韩月早已脱了道袍,换作普通商贾的打扮,雇了十个脚夫同四辆大车,车上装些竹器绢布茶叶,混着一个商队数十辆车马之内,一起往北方行进。
道士的衣服是绝对不能再穿得了,天知道多少人在找自己。
官凭文引这东西并不难搞,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砸本钱没有弄不来的。
他日前在太原城内结识了一个名叫宋江的年轻私商,年纪轻轻的却是个非凡的人物,一身好武艺枪棒,机敏果决胆大包天,惯走北方商路。
当年韩月还在西京道做拦子马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南朝私商,千里迢迢私越边境,走私贩私杀人越货无所不为,都是刀头上舔血的狠辣人物。
这宋江便是这等人物中的典型,说是私商,其实也是绿林马贼,手底下不知多少条人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福贵险中求。
韩月机缘巧合结识了此人之后,都是绿林人物,这宋江倒是对他很有点惺惺相惜,因此很是够意思。
这厮在太原城内官府有些门路,一百贯帮韩月搞定了合法身份。
但是这个商人的身份实在是情非得以,说经商韩月是不会的。
他只会花钱,只会抢钱,但是就是没学过怎麽赚钱。
这宋江看他手里还真有钱,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入伙自己的私商马帮。
这家伙自称常年走西京道的商路,一路之上的各方势力他都打点好了,保证畅通无阻。
走私些绢布茶砖竹器等东西到辽国贩卖,换回来牛羊马驼牲口,他也已经找好了接货的下家,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些辽国蛮夷部族特别喜欢南朝器物,现在上京道大乱,不少商路断绝,供不应求,正是福贵险中求的好时机。
经过宋江的撺掇,加上韩月自己也下意识的想回辽国看看,那里毕竟是自己的故乡,而且他也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考虑下自己今后的出路,思前想后他最终答应入伙。
说起来这也是条出路,自己除了打仗连种地都不会,大概也就能干这个了,来钱还快。
而且自己在西京道生活了那麽多年,对那些蛮夷部落了如指掌,知道这些蛮子们做生意基本上就是单方面被坑还兴高采烈,和这样的对手做买卖,自己应该不会赔钱才对。
之后便是采购货物,这也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生意人的厉害,南朝商人之奸猾实在往他望尘莫及,数千贯的身家都感觉没怎麽样便搭进去一小半,这还是有宋江帮衬着才有这样的成绩。
现在,他们这帮人便开始上路,往北方边境前行。
身前左右全都是些枭悍人物,车上都藏这家伙,看起来土匪多过商人。
宋江在这个队伍中显然颇有地位,前前后后的招呼,据说这里所有的大车和脚夫都是靠他吃饭的,有些小马帮也是听他的号令行事,整个河东路的马帮里面,他是几个魁首老大之一。
这不禁让韩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样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年轻人居然有这样的卓越能力。
至于路线,便是从丰州出境,进入辽国宁边州。
丰州那地方韩月可是久闻大名,和府州紧挨着,大名鼎鼎的麟府折家将的地盘。
处于宋辽夏三国交界之处,藩汉杂处,号为难治,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区。
宋江挑这地方,倒也证明其确实经验老道。
不过过了宪州,实际上便已经是折家控制的地区了,韩月到现在有时做梦还会梦见那个火山军的巡检官何灌,他那追魂夺命的射,有时自己还会被噩梦惊醒,脑袋上的疤还会隐隐作痛。
不知那条好汉现在做的什麽官,火山军也属于折家的地盘,以那人的本事,只怕现在不会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巡检官吧。
不知他是不是属于折家的武将,不知这次会不会见到他。
到了宪州城西门外,商队过城而不入,只是在城外五里的一个小村内歇马。
此时天色将晚,宋江等人张罗着车队宿营,这村内的土着百姓显然是见惯了这等私商,尽是做脚店生意,看见相熟的私商便招呼进店歇息。
村内相当热闹,酒肆脚店开门迎客,一阵喧闹之声。
韩月乃是初次到此,也不知规矩,便只随着宋江前往一处客栈。
只看宋江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个家伙其貌不扬的,倒是办事仔细严密。
沿途之上,果然处处有照应,这村内的百姓多半也是吃绿林饭的。
否则这些私商们个个持刀悬鞭,面貌凶恶,却无人害怕,反而如看见多年老友般亲热。
“今日且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还有大东家要来入伙,故此需等一等。
”“什麽大东家?”韩月道,在他看来,这宋江耍的就够大的了。
从他嘴里说出大东家,那究竟是何方圣?“呵呵,咱们这一路之上,过的都是折家的地盘,没有折家的照应,哪有你我这般轻松如意便到此。
这大东家,便是折太尉家。
”宋江小声说道。
“折太尉,莫非哥哥说的乃是我大宋折家将?”韩月当真一惊,当今天下各国,谁不知道大宋折家的威名,那是当年宋太祖亲口加封的藩镇,世袭镇守府州。
大宋开国以来将门无数,只有折家能有此特例。
百年来为宋朝东征西讨,代代有人战死沙场,当真是满门忠烈。
没想到折家如此忠烈世家,居然也暗中做着这等干犯国法的勾当。
“我大宋莫非还有第二个折家在河东能说一不二?咱们这条商道,乃是靠着折家的遮护才有饭吃,每次行走北疆,都得给折家抽头上贡。
否则人家一个手指便碾死了你。
还有便是折家自己也作这回易之事,不过人家的手笔却不是我等能比得了的,明日便有个折家的娘子前来,到时你见了便知。
”折家娘子?韩月听得一愣,折家竟然还不满足于幕后操控,竟然还有人走到台前?还是个女人?这倒新鲜,不过在南朝待了两年,韩月却是知道南朝的女人乃是持家的中坚,一般家中的货殖事业都是女人打理。
不过生意做得这麽大,做的黑白两道通吃,甚至做到了外国,这女人的气魄胆量当真不小。
折家的女人,到底是不一样。
男人们提着脑袋在沙场上挣功名,女人竟也做这杀头的买卖如等闲事。
巾帼豪杰啊……却不知这样一位女子究竟是何等样人?韩月开始满心的忧虑,一直在想着平生第一次做生意会不会亏本,自己的钱来得可不容易,莫一不小心给败光了,还有旅途各种各样的操心事,真个比当兵还累。
但是现在,疲惫的身心却渐渐被好心充盈。
(分隔线)兴庆府,西夏宫城。
此时的兴庆府正是密布风雨,满街都是披甲持锐的官兵,这种情况兴庆府的百姓们几乎已经习惯了,西夏乃是实力为尊的军国主义国家,政权的更替自然是伴随着武力的较量,胜利的一派控制国都,失败的一派全部死光,这就是西夏的法则。
就像先前的权相没藏讹庞一样,一旦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下场当真是凄惨无比。
现在的梁乙逋就像当年的没藏氏,满门良贱几乎在政变中被杀得精光,而他掌握的右厢诸军司也被巍名阿埋无情的清洗再三,大批将领被安上叛贼亲党的罪名被满门处死。
而兴庆府的朝政则落入了仁多保忠、妹勒都逋等人的掌握,每天都有亲附过梁乙逋的朝臣被抄家下狱,这就是胜利者的特权。
而御围内六班直也是风声鹤唳,作为夏主最亲贵的亲军,居然内部也出了被梁乙逋收买的叛徒。
事变之后,大批的武官被清洗,梁太后绝对不会允许这支武装力量里面出现不稳的因素。
反正御围内六班直是质子军,各部表示向梁太后效忠的部落多的是,清洗多少补充进来多少便是。
后宫的小校场内,数十名班直侍卫肃立四周,两侧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白上国以武立国,历代君主都崇尚武力,所以即使宫内也不忌兵器。
此时的场内,几个少年正在比赛拉弓射箭。
二十步外是个人形箭垛子,上面插着几枝。
多数却都落在地上。
其中一个衣着最华丽的锦袍少年,莫约十岁出头,手里拿着张学射的黑烨木弓,搭上一枝箭,憋红了脸双膀一叫力,慢慢的将弓拉满,瞄准了草人咽喉一松弓弦,嗖的一声竟正中目标,周围的侍卫们顿时齐声欢呼“兀卒威武”,连周围的几个小孩也是大声喝彩。
那锦袍少年擦擦头上的汗,对旁边观看的一个年长美貌宫女说道:“药宁,你看朕这一箭射得如何?”那女官下跪微笑说道:“启奏陛下,陛下的箭准是极准的,只是开弓花的时候太长,须知军阵之上对垒,乱箭如雨,须得眼疾手快。
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敌军,岂能容对手慢慢拉弓瞄准,故此陛下若想练习战场上杀敌的箭法,还需锻炼臂力。
”那少年便是现今西夏国主李乾顺,年方十一岁,当然现在还没有什麽政治权利,只是个统治的象征。
不过现在还是少年心性,贪玩好动,倒也不在乎什麽权利。
每日只是邀集一班少年伴当,射猎游戏。
最近城内大动荡,太后便不让他出宫。
听了此言,明知这女官是说自己臂力不足,所练箭法乃是花架子,却也不生气。
只是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朕的箭法还是需要勤加练习才是。
我白上国当年景宗毅宗先祖都是统领大军征伐四方,披坚执锐充当将士表率,故此才能威慑诸国。
现如今我白上国却是好久没有振作了,梁乙逋这奸贼犯上作乱,到处是奸党,弄得朝政乌烟瘴气,朕这个皇帝将来一定要重新让大夏将士们振奋才行。
”“陛下天命在身,太后贤明,一定能够令大夏兴旺。
”那少年喝了口水,便对旁边一个小几岁的虎头虎脑的小孩说道:“药宁,朕身边这几个伴当之中,便是你儿子察哥最勇武,便让他射几箭看看便了。
”其时西夏虽然称国,但是连续两代都是绝汉制用胡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自称皇帝便是最大的汉制了,否则为何不沿用古称叫单于可汗?所以不论西夏用汉制还是用胡俗,其实都是胡汉杂制掺用,乾顺身边这些少年伴当便是胡俗,乃是不脱游牧民族之性,首领自小便挑选一些同龄人在身边一同长大,以为侍从。
若是中原王朝,天子九五至尊,身边哪容得这些闲人。
那个名叫察哥的男孩块头是众孩子当中最大的,也不客气,对乾顺施礼之后便拿起一张弓来,又说道:“陛下,我能射到四十步。
”四十步?!乾顺一阵惊讶,他的年龄比察哥大两岁,也才能射到二十步。
察哥虽然强壮,但是毕竟是个小孩。
真是如此的话,他的力量真个惊人,几乎天生力了。
药宁在他身边随仕四年了,察哥他也熟悉,知他力大。
不过四十步……“你前些时日不是还只能射到二十步吗?如何今日便能射到四十步了?”“陛下,我日日练习骑射,为的就是将来为陛下效忠,征战沙场,立不世功,封万户侯。
故此不敢有一日懈怠。
日日苦练之下,自然有所长进。
”这小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起话来却是条理分明,而且一付雄赳赳气昂昂的色。
“好!好察哥!你便射了我看。
不过君前无戏言,你若射不中,朕是要罚你十匹马的,少不得你便去做牧奴。
将来莫说做大将军,便是一正卒也不可得。
说不定还要面上刺字,充为役人,你敢吗?”乾顺也认真起来了。
而且色变得非常严肃,似乎像个大人一样。
药宁在旁一听,顿时跪下。
察哥毕竟是自己和唐云的亲儿子,虽然自己潜藏西夏宫廷之内是别有用心,但是不代表自己的儿子也能置之不理。
她自是知道唐云的真实来历为何,他也知道唐云身负何等的国仇家恨,也知道他为了报仇忍耐多少年,准备了多少年。
甚至连当今梁太后都以为唐云是宋朝逃兵,二年前才投到西夏。
其实九年前药宁就在兴庆府见过唐云了,那时他甚至还不是宋朝的武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而察哥就是那一年有的,自己第一眼看到这个年轻的汉人,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从那以后,她活着的目的就是帮助唐云实现他的抱负。
梁乙逋以为察哥是他自己的儿子,为了接近影响乾顺,便秘密假造了药宁的身份,将她送入王宫,在乾顺身边随侍伺候,以便在乾顺身边最接近处安插一个自己的耳目,这却是给了唐云一个机会。
到现在,自己居然在这王宫之中待了九年了,自己的儿子也在王宫之中长大,和乾顺一起长大,整整九年了。
梁乙逋倒台,满城大索他的党羽,自己却没事。
自是唐云暗中做的手脚。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自己是个寡妇,是个巍名族的寡妇巍名药宁,丈夫也是巍名族的一员小首领,曾经驻守黑水燕镇军司,一日外出偶遇大风沙,埋骨在大漠之中。
梁乙逋以前统领右厢,黑水燕镇也是他的势力范围,伪造军籍户口易如反掌,这个身份本就造的结实,再加上唐云暗中动作,现在可谓稳如泰山。
但是毕竟是九年时间,乾顺生性聪明英武,和察哥很是投缘,视为手足伙伴。
对自己也是很好,并不将自己视为下人,而是尊重有加。
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英主的气质。
虽然不知道唐云的想法,但是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将乾顺视为家人,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家。
潜意识里既然有了长远的打算,目前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担心。
他正想喝斥儿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却被乾顺摆手制止:“朕只想听察哥如何说法。
”“若是我射中了,陛下赏我什麽?”察哥的眼中充满了坚定不移,甚至还有一丝狡猾。
乾顺大笑起来,转眼间就恢复了小孩的顽皮。
指着他说道:“你若射的中,朕便赐你姓李,收你做兄弟,以后你便是朕的弟弟李察哥,如何?”“臣遵旨!”察哥闻言立时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退后,待的离垛子四十步远,张弓搭箭,瞄了又瞄,连发三箭,竟然箭箭射中草人胸前。
这下不止是乾顺惊喜,甚至连周围的班直侍卫们都有叫好出声的。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武艺,实属异数。
“好好好!”乾顺顿时拍手大叫,“看来我大夏日后又有一员猛将。
察哥,朕便赐你姓李,以后你便是朕的弟弟。
只要你忠心,朕又何吝赏赐?将来朕亲政,你未必没有挂帅之日。
”“谢陛下!”察哥喜形于色,跪下参拜。
“药宁,你生的好儿子。
”乾顺意犹未尽,转头问道:“可惜朕见不到察哥的父亲,能有这样的儿子,想必也是英雄豪杰之辈。
可惜啊……”相处这麽多年,他自然是知道“药宁的丈夫是如何死的”。
“陛下,日已三杆,该用膳了。
”药宁巧妙的岔开话题,旁边的石桌上摆满了甘美的菜蔬瓜果和外焦里嫩的烤羊腿,还有用水晶玉杯乘的葡萄美酒,西夏民风豪爽,身为男子,便是小孩也从小不忌酒肉。
乾顺坐下啃了一口烤羊腿,突然东张西望道:“今日为何不见唐将军。
”“定是太后召见,否则必在此侍奉陛下。
”“说到英雄好汉,这唐将军倒也算是一条好汉,虽是汉人,但是勇武却不下我党项猛士。
上次听说侍卫们比赛开硬弓,三石的硬弓,这唐将军一口气竟能开三十下。
端的好力!听说这唐将军原是宋人?”“此事奴婢不知。
”“朕倒是知道的,听说此人原本是宋人军将,乃是东朝名将折可适的部下,后来因事获罪上官,走投无路之下便投奔我大夏。
前年母后统军亲征东朝,因梁乙逋这奸贼作乱,大军失利,母后险遭梁贼杀害,便是这唐将军救驾,否则当真不堪设想。
今次梁贼伏诛,听说这唐将军也是立了大功的,故此母后才封他班直内的官衔。
命其宿卫宫廷。
”“陛下,奴婢乃是个女流,这些事,奴婢是不懂的。
”“这唐云倒是个人材,东朝有此人不能用而将其逼到我大夏,倒是东朝不会用人。
此人前来伺候朕时日虽短,但是却在班直中口碑甚佳,个个都赞他勇武过人。
朕也瞧他很是顺眼,日后免不得要问问他东朝带兵打仗之事。
”“陛下,那唐将军乃是汉人……”“汉人又如何,只要对我大夏忠心,汉人又和党项人有何不同?那梁乙逋倒是党项人,却又哪里比的上这唐云了。
当年景宗若是不用张元,李昊,如何能击败东朝,威凌天下。
那张元李昊可都是汉人。
还有李清,也是汉人,却对我父皇忠心耿耿……”说到这里,乾顺突然住口,不再说话了。
药宁心中一动,再看乾顺脸色,显然这孩子心中有事。
她突然想到唐云叮嘱她的话,要她利用现在的便利紧靠乾顺,难道唐云是想走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这乾顺天资聪明,英武果决,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心机权谋,将来长大成人,他父亲秉常的事情难免为他所知,到时候,他对于他母亲梁太后的关系,究竟如何善处?(分隔线)西夏王宫,太后寝宫,唐云低垂着脸,看不清他的脸色,恭敬的跪在地上。
小梁氏看着这个英挺的汉人,心中止不住一阵阵的喜爱。
这个汉人,虽然是汉人,但是却对自己有救驾之功。
要不是他,自己早就死在环州的荒山里了,死在梁乙逋那个叛贼的手里,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心腹。
仁多保忠,巍名阿埋等重臣虽然也支持自己,但是他们都是大部族的军阀,身后拥有自己的兵马势力,巍名族还是皇族,稍微给他们发挥的余地,他们的影响力就会膨胀到威胁王权。
所以对于这种人,梁太后虽然依靠,虽然信任,但是始终存在着三分戒心。
但是唐云不同,虽然他现在的身份仍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卑微之人,但是他已经表现出了他的能力。
而且他是个汉人,是个在西夏没有任何根基的汉人,他想要飞黄腾达,只有依靠自己的提拔。
虽然现在斗争取得了胜利,自己掌握了全国的最高权力。
但是在这个身边充满了腥风血雨、勾心斗角的环境里,其实梁太后也活的非常累。
梁乙逋还在台上的时候,她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精压力非常大,生怕哪一天梁乙逋带着乱兵涌进王宫自己万劫不复。
现在胜利了,同样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根据西夏的权力斗争法则,根据他父亲和姑姑的经验,即使现在是西夏最高权力的宝座,也不是稳固不摇的。
要在这宝座上长久的坐下去,就必须时刻保持着精的高度警惕,在西夏这种环境里,一时的掉以轻心便是万劫不复。
以当年景宗皇帝元昊那样冷酷英武的盖世枭雄,也没有在王权的宝座之上全始全终,最终死在自己的太子手里。
自己又如何能比得了景宗……梁乙逋虽然身死族灭,明里无人再敢向自己挑战。
但是最高权力的宝座,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仍在暗中窥视着。
自己如果不能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出压倒一切的强硬和冷酷,那麽新的挑战也许会十倍百倍的纷至沓来。
到时候自己的下场会怎样?李元昊那样的铁腕人杰,死时还被割掉了鼻子如此屈辱,自己会如何?当然,她对此并无微词。
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让她对于西夏的权力斗争残酷性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
在外面,她必须带着冷酷女王的面具,操纵一切支配一切,用鲜血和人头来震慑她的挑战者们,压制他们心中的非分之想。
她明白这是她作为最高统治者的义务,甚至是她维持地位和生命的必要条件。
但是从内心深处,她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这才明白她的姑姑老梁太后当年的情形,只有自己现在真正处在她的这个位置上时,才能体会到她姑姑当年的感受。
她以为登上最高宝座之后,就可以尽情的享受,尽情的纵欲,尽情的征服支配别人,让全天下的人都随着她的心意转。
但是现实不是这麽回事。
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的义务和风险。
她确实尝到了权力给她带来的极度满足和美妙,但是同时伴随而来的也有极度疲累和孤独。
和现在她根本没时间去纵情享乐,根本顾不上去纵欲支配。
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冷酷的强势姿态面对着朝臣,果决地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主人。
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活在一个面具的后面,但是现在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走下去。
对此,她没有怨言。
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她希望自己有一个休息的港湾。
因为她真的觉得自己活的好累。
一个能够抛开面具,无忧无虑的表现出自己弱点、倾诉着内心衷肠的人。
一个不必勾心斗角,不必提防戒备,能够让自己全心全意表现出真实的自我的人。
一个能让自己宣泄压力的渠道。
这种事,她是不信任党项人的。
尽管她自己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党项人,尽管大夏是党项人的国度,但是恰恰因为她太了解党项人,所以她才不相信党项人。
现在,她王宫内的所有党项人她都认为可能和外面有着某种联系,自己当着他们面所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会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外面去,这就是西夏的法则,自己无力改变。
所以她不相信党项人。
而眼前的这个汉人,却和他们不同。
他有着和自己独一无二的经历。
他在大夏只是孤身一人,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自己。
而他已经证明了对自己的忠诚。
最重要的是,不知什麽原因,自己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觉得不用戴面具做人。
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梁太后才会觉得自己能够真心的放松。
那些憋在心里的压力才能毫无顾忌的宣泄出来。
甚至极端一点来说,她觉得这个汉人才是唯一自己真正完全拥有的东西,不用担心背叛,不用虚情假意,每一分每一毫完完全全都是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只有和他在一切的时候,自己才不用活的那麽累。
所以,这个汉人现在才能成为自己的御用面首和密探。
而这个汉人的表现也没让她失望,技艺超群,智勇双全。
深入虎穴卧底两年,在瓦解梁乙逋势力的过程中立下累累功,这样的才智胆略,实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