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纪杏抬头看他,仍不能从那张永远带着浅淡微笑的脸上看出什么。她伏得更低了,不知该不该点头。
花枝道:朱先生特地跟我说过,我们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丫头里面,只有纪杏最有悟性。哪怕连算盘都打不好,可东西跟她一说,她便明白,上回那三四门子的账,她一点错都没出过。还交代我说,哪天我们这儿有得了闲,把纪杏派去了账房,他们账房可要敲锣打鼓地跟我道谢了!
你想去账房么?
柳镜菡目光专注在书上,窗外的光线从外面洒进来,他一身白衣临倚雕花窗棱上,飞扬舒展的眉鬓,噙了一抹微笑的薄唇,俊美慈悲如神祇的男子动了动琥珀色眼瞳,看向伏在地上的纪杏。
纪杏不动,花枝也停了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纪杏的腿开始发麻,柳镜菡用他那柔和、轻悦、能使人沉醉的嗓音开口道:你向来聪慧,怎么会不明白从一而终的道理?这几日你的字不够好,松散无力,不够沉稳,我本意等你几日恢复元气,但,原来是有这样的缘故,三心二意可成不了事这样下去不行。
他停顿片刻,似是思考了什么,再练练吧。
柳镜菡向花枝吩咐,去拿了洗毛笔的笔洗,盛满水,让她用手托着,在角落站好,不许将水洒出。
青花鲤鱼的瓷缸本身重量便不轻,再盛了水,纪杏一手端住根本撑不住多久。花枝默默领了她去离柳镜菡最近的一个角落,因为只有这儿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柳镜菡看书,头都没抬,另一只手也端上。
她又不练左手字,凭什么另一只手也端!纪杏咬碎了银牙,伸出另一只手,承住花枝再次拿来的一尊墨竹石溪瓷缸。
还不到一刻钟,纪杏的双手已经在发抖,对现在的她来说,重如千斤的瓷缸好像把她整个人都拽向地面。
她的胳膊发酸,手指发颤得不像自己的,肩膀上的肌肉被拉着下坠,她尝试用背部、腰部的力支撑,没多久也开始酸胀。手部失去平衡,缸中的水从一侧渗出,无声地没入地毯。
纪杏开始渐渐出汗,她咬紧牙便感觉脸颊都是酸的。无论是举起胳膊、放下手腕、用小腹发力,哪个姿势一会儿就受不住了,缸中的水越洒越多。她的双腿打颤,手指僵硬得再也托不住。
砰砰两个笔洗先后打翻,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量的水被厚重的波斯地毯全部吸入,还有一部分漏了出来,向外流去。
柳镜菡未发话。花枝就继续去盛了水再放到纪杏手上。
纪杏从来没觉得手臂放下的动作是如此舒服,她也从来没觉得花枝的动作这么利落,她休息的时间不过多久,手又得托那两块铅块一样的瓷缸。
鱼贯而入的侍女沉默地擦地上的水,纪杏努力地调动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她试图转移注意力,去仔细看地毯上的花纹。大片大片橘黄色的波斯菊绽放在暗绿叶上,花瓣尖泛着金色,图案旋转重复,有繁琐华丽的花纹织满每一块空处,花瓣颜色逐渐变深纪杏的手已抖成筛糠,从她手上,清水如珠帘散下。
柳镜菡没开口,花枝就不停地重新加水,笔洗被打翻五六次,等待擦拭地面的侍女也索性候在一边,不断地过来拭干地面。
纪杏的眼睛发酸,双腿发软,身体已经劳累得不能被控制。不止身体,她的心也被折磨着。
书房里如往常静谧,这种静谧对纪杏来说更为难挨。她看到陆续俯身在自己前面擦地的姊妹们的后背,心中升起怨气和恼怒不断累积,这太让人难堪了越是情绪翻涌,她越感到度日如年。
日光渐渐移动,纪杏感受到光亮和热度,可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一片。
在窗边那盆玉兰的影子清晰显现的时候。花枝准时提醒道:公子,已备膳了。
柳镜菡放下书卷,和平常一样拭手、用茶、松动手腕,才像刚刚注意到纪杏一样:行了。
花枝急步上前,拿下了纪杏手中的笔洗,另一个因来不及接住,已嗡嗡掉落在地毯上。
纪杏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双手软如烂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垂着,她浑身被汗水湿透,面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布满,被咬破皮的唇轻颤着,颊上露出不正常的绯红。
她抬头死命盯着柳镜菡,杏眼中氤氲一片雾气,连眼睫都滴着水,她眼中闪烁着凶狠如小兽的光,如泣诉、似怨恨,浑身因愤怒颤动。
可惜在柳镜菡眼中,纪杏全身淌着水汽,发丝绕乱,水墨一样贴在玉肌上,引人遐想,再凶狠的眼光都有三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纪杏以眼神对抗。
柳镜菡沉默地回视着,许久,惜字如金的他开口道:近来蜀州有份差事,去则一两月,朱先生调度不开,他提了你。如果你有意,想好再来找我吧。说完,负手出去了。
扶着纪杏的花枝起身,指了指两个侍女,安慰地拍了拍纪杏的肩也后不得不离去。
那两个被指的侍女上前扶起纪杏,为她松活肩膀,按摩双腿。这两个女孩是认识纪杏的,看她如此,心中怎么不难过,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书房内另有花枝安排收拾的人手,正当三人要离开之时,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刚进门就喊道:纪杏姐姐,前厅要你去帮忙。二公子正会客,估计快散了,都抽不出来空,想起你来了,嬷嬷正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