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开门见山,直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赢家,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你等着,咱们一块瞧瞧,你往后的日子能如何好过。”
良久,才听青青装模作样说:“娘娘的话好深奥,臣妾恐一时不能领会。”
皇后冷哼:“你——本没有怀孕是不是?那个张姓女和郎中都是你支使的,你的目的,不过是要离间我们兄妹。”
青青合握于膝头的手明显一紧,似乎是被刺中要点,踌躇半晌,才故作镇定道:“你只管自说自话。”
皇后道:“我的话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你以为你已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中有你的眼线,你这公主府里一样有本的人。你便等着,好好想想今夜要如何同大哥圆谎罢。”
语毕便欲拂袖而去,青青不顾一身累赘,掀开了盖头便来追,“娘娘且慢,有话好说,何必撕破脸皮,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做。”
皇后却是冷笑,睨她道:“你出手时不曾心软,本又缘何要对你心慈手软?”
旋即不再多说,领着一路伺候下人摔门走了。
青青却是笑着,慢悠悠盖上喜帕,耐心地坐在床沿,等她的如意郎君。
外间三百桌,酒菜正酣,新郎官却突然被叫走了,在皇后未嫁时所住香闺,漏深谈。
程皓然道:“那郎中分明不知公主身份,直唤她青姑娘。皇后休要胡说,我决不信你。”
皇后道:“我自然有证人。”便叫人领了那叫晓月的丫鬟来,跪在堂前,哭哭啼啼一一说了,程皓然听得身心俱疲,却仍是咬死了说不信,“这丫鬟是你的人,自然随你差遣,你令她说什么,她难道敢多言?”
皇后恨得咬牙,只道:“大哥定是让那狐狸迷了心智,真不知她有什么好,残花败柳之身,却叫你么一个个的……罢了,本已令人去寻那郎中,一并对质就是。到时由不得你不信!”
程皓然却扬手招来管家,低声吩咐,“令于二领一对人去。”
皇后冷笑:“大哥不信我。”
程皓然只端起茶盏来,在唇边搁一搁又放下,沉默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于二已押着那郎中从侧门潜进来。
皇后一一问过,那郎中却佯装不知,只道本不知青姑娘就是延福公主。更反咬一口道:“老夫真是不知,那青姑娘是顶顶好的心肠,夫人怎能逼老夫平白害了好人。”
程皓然顿时警醒,起身问道:“张老此话何意?”
老郎中左右看了看,犹豫半晌才开口道:“老夫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晓得家中突然潜进贼人来,提着刀逼老夫背一套说辞。这位大人,青姑娘丢了孩子已是可怜之极,若再由得人无中生有地诬陷,那岂不是要伤心死?老夫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是念过几本书,违心之事万万做不得。”
未等程皓然反应,皇后已站出来厉声喝道:“胡沁!你分明前后收了她二百两银子,昨儿个问你,你还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今日却变了另一番说辞,定是她在背后指使!”
郎中道:“夫人道老夫收了青姑娘二百两银子,老夫家中贫寒,倾尽家产也不过十余两银钱,若有这二百两银子,定是早早收拾家资回乡去,何苦还在城中行医?”
程皓然问于二:“可在他家搜出银钱?”
于二道:“不曾。”
皇后道:“谁知到他藏到什么地方?”
程皓然已然忍无可忍,不耐道:“今日大喜,皇后观过礼便回罢,晚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不置信更是不甘,恨恨望他,“大哥,你本不曾相信我。”
“四妹,适可而止吧。”
“不,本偏不知何为适可而止!走,咱们这就去找她当面对质,本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皓然一把将她拉住,怒道:“你敢!你要闹回你的坤宁去闹,休要坏了我的大喜之日。”
皇后挣扎着甩开他,已然红了眼,停不住,“本乃一国之母,万金之躯,天底下除了皇上,谁敢拦本!”
语毕夺门欲走,那老旧木门却突然间开了,门外一袭耀眼的红,衬着夜色也浓烈起来。
青青径自摘了喜帕,头戴凤冠,身穿喜服,缓缓抬脚跨进门来,程皓然开口欲言,却让青青抢了先,“娘娘有什么要问的,这便问吧。”
吵吵嚷嚷,皇后说:“你还装什么?”程皓然说:“青青,你先回去。”
青青更不理会,兀自走近屋内,挑了一张红木大椅坐下,凤冠上的珍珠儿一个劲乱颤,晃得人眼花,她指着躲在角落里掉泪的粉衫小丫头,略略有些惊讶,“这丫头我认得,在外房做事,常为大丫鬟们跑跑腿的,因她生得水灵,见过几面,我便认得了。”
程皓然无奈道:“她既是外房的丫头,又怎知那般私密之事。四妹,到此为止,从前的事,大哥不同你计较。”
皇后抓起小桌上的白瓷茶盏便砸过去,程皓然亦不躲,任热水泼了一身。“你迟早死在这妖孽手里!”
青青不动,默然观赏他们兄妹阋墙。
而程皓然回望青青,笑容苦涩,“那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没用的东西!”转眼看青青自顾自坐着一派安然,心中便更起妒恨,狠狠瞪那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啐道:“下贱东西,好大的胆子,敢糊弄本。”
谁料那小丫鬟似受了惊吓,手脚并用爬到她脚边,头磕得咚咚响,不一会那地上便染了血,好生可怜,听她苦苦哀求,“娘娘饶了奴婢罢,是奴婢没用,求娘娘饶过奴婢一命!”
她心知又中那人计谋,只恨自己太愚,一次次败给她,紧紧握着拳,尖利的指甲扎进手心里,鲜血漫漫,似藤蔓绕身,如铁索桎梏。“这般下做的事情,你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青青却看向程皓然,淡然道:“将军可否容妾身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程皓然犹豫片刻,仍是点点头应了。一屋子丫鬟仆役也跟着退了出去,只余下程青岚与青青,沉默相对。
程青岚十分警惕,死死盯住青青,冷然道:“你耐如何?”
青青却是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呢,有个计划。先夺了最最疼你的哥哥,再收拢了你的家人,至于皇上母后,那自然不必用心,招招手便来。我取不了你的皇后位,但有人可以,就用你的好妹妹翠翘吧,刚进的姑娘可是什么都不懂的,正好拿来练手。呀,你自然要问,我处心积虑的做这么多是为的什么?”她手中捏着红艳似血的喜帕,在指尖绕圈,“知道吗?你成亲那天我有多嫉妒,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把你们的,一口一口咬下来吞进肚里。皇后娘娘,我就是……嫉妒你呀……”
“你疯了!”
青青道:“到时疯的是谁,咱们等着瞧。”
皇后道:“你以为本真拿你没办法?”
青青嗤笑,“臣妾哪里敢?皇后娘娘自然有翻云覆雨的大本事,生了女儿一样独霸后,汉朝卫皇后都不如您。”
皇后怒极反笑,“你跟皇上的龌龊事,若公之于众,太后能容得下你?”
青青眼中已有闪躲,仍是驳她,“娘娘尽管去说,看看谁能信,谁敢信。”
皇后道:“本既然要说,自然有证据在手里。记不记得你那座上宾唐彦初?哦,不,现下是秉笔大太监唐公公,活生生的证据摆在里,不用实在可惜。你说是不是?姐姐。”
青青已露惊惶之色,被皇后瞧见,暗自得意。
青青却咬死了不退,“母后只当你疯了。”
皇后已重新振奋,勾唇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出门去,也懒得同程皓然招呼,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去了。
程皓然见青青出来,欲言又止,却听她提着喜帕说:“将军只管喝酒就是,这帕子妾身自个摘了,礼已乱,谁管他许多。”
“青青……”
“将军不必说,妾身也累了,这就回去休息。将军今夜痛饮也好,宿在霜姑娘那处也罢,都随你。只一条,甭来烦我!”
对质
程皓然最终十分窝囊地抱着酒坛子在门外坐了一宿,待青青收拾妥帖出门去时,他仍靠在门槛上呼呼大睡,被青青踹醒了,才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站起来,“娘子莫再生气。”
“还真在外头睡了一整晚,病着了如何是好?”青青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招呼下人把他扶进屋里,“太后里来了人,宣我即刻进。”
程皓然陡然间清明起来,蹙眉问:“这是何意?”
青青微叹,低声道:“我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休要胡说,今日日落之时你若未归,我便是领百十家丁也要冲进里救你。”
青青忍不住笑,点着他的鼻尖说:“才不许我胡说,自己却是满口胡言。你放心,我至多削发为尼,避走他乡,母后舍不得取我命。”
程皓然仍穿着大红吉服,此刻已皱得不成样子,他似乎已十分疲惫,但伸手一把将青青带进怀里,抚着她颈后柔软细小的发,吻着她的发顶,“无论如何,你一定挺过这一关。程皓然许你的将来,拼了命亦要双手奉上。”
青青止不住闷笑,揶揄道:“变作姑子你也喜欢?”
程皓然咬她的耳垂,“阿弥陀佛,姑子更有另一番风情。记得需早早回来,娘子还欠着为夫洞房花烛夜。”
青青却道:“我若真入山寺中,皓然,你答应我,万万不可来寻。”
程皓然瞠目瞪眼,“敢!哪家庵堂敢收你,看本将军不掀了他的屋顶!”
青青最终只不过莞尔,那笑容飘忽不定,若春日午后,暖风捧起的透明薄纱,飞扬蜷曲,挑动心弦。
似乎是渐行渐远,又似乎从未离开。
他的心,未曾如此辗转难安。
如她所料,慈宁闲安堂里里外外都封死了,除却几个心腹太监,百米之内皆无人烟。
锣鼓敲得响当当,太后、衡逸、皇后一个个粉墨登场,嬉笑怒骂,风雷齐动,好不热闹。
身后的门方合上,截断清晨初露的光,青青正觉得好笑,便听见太后在前,厉喝一声:“跪下!”
青青一声不吭便跪。斜眼瞥见衡逸抬脚欲来,却又停住,踟蹰不前。
陈太后大约已是怒到极点,好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中,半晌才拂袖道:“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哀家是说不出口,你……你……”
青青抬眼看衡逸,“你认了?”
衡逸不语,青青目睹他眼中跳跃的火焰,似乎已是跃跃欲试,等待了千万年的澎湃,这一刻几乎将要爆发,逼近疯狂呐喊。
青青面前忽而起了风,衣袍摩擦的细琐声响陡然间逼近,耳边碎发拂过面庞,侧脸微微有些发热,是陈太后疾走而来,赐她一记响亮耳光。
“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勾引!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你——哀家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青青抚着脸,缓缓站起身来,望着盛怒中的陈太后,宛然轻笑,“说得也是,我七岁那年,您就合该让三哥掐死我才对。也省得今日,青青惹您心烦,又让您丢尽了颜面。”
“你竟还有理了?哀家骂错你了不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的姑娘,现下真真成了荡妇!你——你将皇家颜面至于何处?你是要天下人皆笑我子桑家逆轮 乱?你这是把哀家往死路上逼啊,你教哀家如何面对子桑家列祖列宗!你教哀家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先皇陛下!”
青青道:“女儿生来本就是无事逗乐的小物件,如今坏了,不听使唤了,母后也不必如此伤心难过,横竖您女儿儿子多了去了,何必在乎这一个两个的。是,您说得不错,正是女儿天生下贱,正是青青不知廉耻地勾引自己嫡亲的弟弟,次次进都是趁着赶着做那龌龊事呢。母后今日便赐死了女儿罢,从此除了母后与皇后娘娘,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家的颜面也保全了,皇后娘娘也解了恨,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太后已然红了眼,指着她,颤着声音,哽咽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去,你自己选吧。”
青青垂眼看着脚尖上繁复的流云花纹,怔怔出神,“青青自知罪无可恕,请母后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但青青有一句话定要交代,母后,今日之事,青青死后自是不能言语,母后不会说,皇上亦不会,但……皇后娘娘呢?母后,斩草除,这一点,您比我懂得。”
程青岚心中一紧,恨恨望住她,那眼神仿佛欲就此将她撕碎,“临死前还这般胡言乱语,公主就不怕下地狱拔舌头吗?”
“住嘴!”陈太后高声叱责,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心头的,怎容得他人如此诋毁,又唤了慈宁的大太监来,“张福贵,把皇后娘娘领去花厅里好生伺候着,若留不住皇后,看哀家如何处置你!”
程青岚大闹,不肯离去,待三四个老嬷嬷拉拉扯扯才带出了门去,临走口中仍高喊着,“子桑青青,你好毒辣的心肠,竟是要玉石俱焚!也好,黄泉路上有你做伴不孤单,阎王殿前咱们再算总账!”
衡逸自始至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面容淡漠得好似从不相识。
而青青,似乎乐不可支,掩着嘴痴痴地笑,笑得是程青岚的愚蠢,笑得更是自己的落魄。
太监端了毒酒来,青青举杯,笑饮砒霜,忽而念及今日临走之时程皓然所说之话,想想却只余苦笑一捧,谁知谁究竟是真是假,许多时候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青青,却是真的累了。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在此给您磕头了,青青走后,您多多保重,愿您福寿无疆。”
语毕便举杯欲饮,陈太后亦不忍,含泪闭目。
谁料衡逸此刻出声,一手握住青青手腕,打趣道:“怎么只有一杯酒?衡逸分明与姐姐说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一杯酒怎够?还劳母后再赐一杯,衡逸也在此拜别母后。”
陈皇后不置信地望着衡逸,气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骂道:“你这是要逼哀家!你身为一国之主,竟如此意气用事!哀家要赐死什么人用不着你同意。来人,送皇上回紫宸殿去。”
衡逸摔了青青手中瓷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孩儿不孝,朕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朕无法承受失去青青的痛苦。母后,是朕,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一手造成,是朕强要了姐姐,也是朕逼死了左安仁,朕甚至想过李代桃僵,将姐姐藏在后之中。朕从不惧怕这一切,也送不觉得羞耻,朕爱她,朕没有错,她更没有。请母后饶过姐姐吧。”
陈皇后哀痛难当,几欲昏厥,半晌才缓过神来,“饶过她当如何?继续让你们秽乱廷,双宿双栖?你让哀家如何同你父皇交待,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衡逸突然牵住青青的手,紧紧攥着,他手心的汗沾染着她的,统统腻在一处,像是这一世无论如何分不开的情谊。“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朕定是要与青青在一处,死了,也只有青青能埋在朕身旁。”
陈太后捂着口,喘不过起来,衡逸连忙唤人去招太医,屋子里忙忙碌碌都是脚步声,青青却突然度到衡逸身边,靠在他肩头,低声喟叹,“这又是我造的孽,死后,我大约是要去无间地狱受烈火灼身之苦。”
衡逸握她的手,“不怕,无间地狱朕也陪着你。”
青青道:“真的?”
衡逸答,“真的。”
青青笑说:“你骗我的。你知道吗?我宁愿就此死去,也好过将来,遇见最最残酷的结局。”
衡逸道:“朕要为你在中建一座城,只有你。朕不要天下人,朕要你,只要你。”
青青眼中泛着泪光,青青说“我不信。衡逸,我那么那么爱你,我的爱太浓烈,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可你是皇帝,那些纯粹的爱意最终会被你不断充盈的后一点点烧毁。说起来矫情,对你,不是不爱,而是太爱。衡逸,我身处孤岛,早已身心疲惫。”
“你为什么……”
“衡逸,爱人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朕可以,朕可以不碰任何人,朕可以让后变成一座庵堂,青青——朕求你,求求你,不要总是这样,从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
青青摇头,紧紧抱住他,“你知道,这不可能。”
衡逸抓得她的手微微发痛,他嘶哑着嗓子,沉声说:“青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要记住,我爱你。”
衡逸的话,如同魔咒,如影随形。
青青回到镇国公府,程皓然已在府门前等待多时,一见青青车架便立马迎了上来,“让我瞧瞧,人可还周全。”
青青扶着他的手,小心下了马车,“我没事。”
程皓然觉着青青有些怪异,不禁问:“如何?可是受了委屈?”
青青不语,默默行路。
程皓然却道:“山西战场大胜,左安良三日后便可进京。”
青青陡然间神情一凛,回头望着程皓然冷冷地笑,“皇后娘娘病了,大约,撑不过两三日,夫君要早早准备才是。”
程皓然捏着青青肩膀的手蓦地一收,疼得人要掉泪,“青青——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四妹不过是个孩子。”
青青忍着泪,偏头,妩媚地笑,“孩子呵,听起来好生可怜。怎么?将军要替天行道,处置了青青么?”
他不言语,松了手,与她擦肩而过。
空旷的庭院里,唯独留下青青一人,笑暖风多情,空余恨。
全文完
青青并不快乐,程青岚悄然无声地被淹没在睽熙重叠的黑暗中,兴许连一丝游离的魂魄都不曾留下。
青青觉得害怕,苍穹之下,无处藏身,无人可信。
青青指尖的血渍越积越多,脏了未成的牡丹图。
程皓然推门而入,望见青青盯着手指怔怔发呆的模样,一股燥气去了大半,无奈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她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含含糊糊说:“又想什么呢?扎了手都不知道。”
青青伸手去抚他俊朗的脸,笑,又似含着恨意,莫可追寻,“你来做什么?找人么?寻不着霜姑娘,心里慌了?”
程皓然有些踟蹰,静静看着她嘴角浮起的笑,忽而心酸,仿佛漏下一拍,又仿佛已然面对不能挽回的失去,他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青青扔了针线,吻着他,妖魅一般细语,“埋在院里第三棵杏树下,你若现在去挖,妾身约莫着,大约能挖出个干净的,久了可就被蛇虫鼠蚁咬得不成样子了。呀,早早为你备好了铁铲在门外,夫君,你说妾身是不是贤惠得紧哪?”
程皓然瞠目,无言可对。
青青道:“真是对不住,今日我心里顶顶的不痛快,便随便寻了个人活埋了玩玩,相公不会当真生我的气吧?”
程皓然莫可奈何,叹息道:“你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青青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捂着脸,放肆地哭,这便急了程皓然,忙不迭起身来将她抱进怀里,一句句切切哄着。
缓了一缓,青青才断断续续说道:“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许他出任何纰漏,先下手为强,谁都别想同我争!”
“真……真的?”
青青不语,这大约是老天替她做抉择,逼得她无处可逃。
及至深秋,左安良携前线众将回京听赏,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衡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程皓然领八千禁军封守睽熙,京城云诡谲,人心惶惶,茶肆之中人声鼎沸,俱说,日头偏西,要变天啦。
青青待在镇国公府中悉心养胎,瞧着肚子一天天大,便也不觉得日子寡淡。先前死去的人都入了土,程皓然令人将霜晚秋的尸体刨出来寻了块安静地葬了,他只说是为孩子积福,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无心计较。
期间里半点消息没有,青青好几次想进去瞧瞧衡逸都被程皓然拦下。直至那夜雨声淙淙,青青心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便掀开被子将程皓然一脚踹醒,“我要进去。”
程皓然睡眼惺忪,只当她坏脾气耍子,便伸手又想将她抓进被子里,但青青却固执得很,穿着单衣便径自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忙忙碌碌地寻衣裳。
他从身后抱住她,生怕她着凉,打横了抱在怀里,喃喃道:“这大半夜的起来做什么?觉都不让睡了,我儿子一会肯定在你肚子里头哭呢。”
青青任他抱着坐在他怀里,他口中虽抱怨,手上却不停歇,捧着她白玉似的小脚在手心搓热了,才套上罗袜。
青青说:“我心里乱得很,无论如何,我得进去瞧瞧他。”
程皓然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无论何时何地,绝不离开我十步距离。”
青青道:“我去瞧皇上你也跟着?”
程皓然放她下地,自个招了丫鬟来伺候穿衣,“等我点齐人马再进。”
待到程皓然铠甲着身,刀剑在侧,才领了一百八十禁卫浩浩荡荡往内去。
但才入门,便听得丧钟大响,嚎哭声砰然撕裂裹尸布一般的暗黑苍穹。青青禁不住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幸而被程皓然拦腰抱住,她回不过神来,眼睛尽是惊惶,痴痴地望着程皓然,渴求一丝清明,“他……当真就这么走了?”
他说:“青青,你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青青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一世的纠缠,似乎就如此戛然而止,连最后一次相逢也渺茫无踪。
她陡然间失去双眼,青青的世界一片漆黑。
是长舒一口气的松懈,亦然是无疾而终的闷痛。
此时此刻才是,青青终于可以不惧怕失去地爱他。
(全文完)</P></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