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牲口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是在东大沟外的野地里扒掉了一个女人的裤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初春的黄昏景象他还没有忘记:那日天很冷,野地里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地上倒并不潮湿,积雪是一片片的,没有积雪的土地干松而柔软。一轮红中带黄的夕阳远远地坠在天边,像一只残油将尽的灯笼。他和那女人默默对视着,突然,他不知怎么就跪下了,搂住了那女人的脚脖子,他的脑袋抵住了那女人柔软的腹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占有欲。这么冷的天,他却没感到冷,他扒了那女人的裤子,干了那种事。那女人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早就钟情于他。于是,他在那女人的身上体验到了人生的无穷乐趣,为那一瞬间的快感,他觉着人到世界上走一回是值得的;他占有了那个女人,也就占有了一个世界。
从此,那个世界便属于他了,那个世界的一切任他安排了。那个世界是他一生全部乐趣之所在。每当挟着煤镐,提着油灯下窑去,他就想着,他有一个女人,他要好好地活着,为那个女人,也为他自己。上得窑来,吃罢饭,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在破炕上,他就满足得无法再满足了。想想呗,有饭吃、有衣穿、有女人陪着睡觉,人生还需要什么呢?不过,这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一个个新的生命相继出世,他肩上的担子也日益加重了。头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时,他还没感到太大的危机,他觉着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养活他们。可当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又来到世间后,他有了些惶恐,他连觉也不大敢睡了,可就这样老五、老六还是前脚接后脚地扑进了人世。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多了,他那点可怜的乐趣也被剥夺了,统共只有一间屋子。开头,他还希望孩子们早早睡熟,可往往不等孩子们睡熟,他自己便先自睡了过去。后来,他和老婆只得又到麦地里去,像他们第一次时那样……
这挺丢人的,他想都不敢多想,他和他女人趴在麦地里时,再也没有第一次时的那种充满幸福的感觉,他觉出了生活的艰难可怕,他觉着自己真的像个牲口,让生活的重负给压趴了下来。
现在,他和他的女人都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都走到了生活的末路上;即便他活下来,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乐趣了。有时他真想死,他死了之后,对一切便可以不负责任了。真的,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负责任呢?老大、老二都不小了,这个家庭的主要责任该由他们承担起来了,他老了,老了,老了……
他不知道到现在为止,他在这深深的地下呆了多长时间,他只觉着这时间很长、很长。这浸泡在黑暗中的漫长时间像个无形的恶魔,将他残余的生命又掳走了大半,他的心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年。当他在风化页岩地段爬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腿脚都不那么灵便了,膝头和胳膊上的关节“咯咯”发响,手掌和膝骨压在地上发木、发麻,骨子里隐隐作痛。他那一身令人崇敬的肌肉不见了,他的胳膊细得像根棍,大腿上的皮肉都松垮下来。他一步步向前爬着,他觉着自己在一点点变成牲口,他一忽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忽儿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牛,他僵直的胳膊和麻木的手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前蹄,他那压在泥水中的膝头和拖在地上的脚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后腿。他和牛马不再有任何区别,他和它们一样赤身裸体,他和它们一样四肢行走,他和它们一样失去了生命的自主权,生命缰绳已经不在他自己手里。
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时光。他是堂堂正正做过人的,像每一个男人一样,他有过自己值得骄傲的岁月与经历。二十多年前,在青泉县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他和许许多多来自各县的乡民们一起到官窑局画押下窑——那一年宁阳大旱,庄稼无收,到青泉官窑局下窑的人很多。官窑局的总办、帮办老爷们搭起了架子,要对下窑者进行测力考试,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放着一个重约二百斤的石磙子,只要能搬起那个石磙子的,便算合格。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个石磙子搬离了地面,“哈嗨”一声,他竟将那石磙子举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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