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为什么呢?七七不太像是会为一株草兴奋至极的孩子。
「为我采药这么辛苦,看来我不能亏待你啊,要我额外付一些奖励吗?」
「要!」七七在我怀里喊得理所当然,我似乎突然成了她不需要拘任何礼节
的对象。
「那你要什么奖励呢?」
七七大声地告诉我,我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前所未见的欣喜模样,我就当她是在笑吧。
于是后来的几天,她留我住在不卜庐的二楼,我也许久没有睡过旅店、草地
和石头以外的地方了。也不再困懒觉,每早都会帮她推开库房的门,分拣好药材,
等着关老太过来取了药就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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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来的几个下午,璃月港北门的守卫便可看见一只可爱的小女孩和一个
少年,各捧着一罐椰奶向绝云间晃去。
有时的夜晚,我还没合上眼,循着七七那软软的童音起身一望,便可看见一
个小小的身影挡在我和月亮面前,被皎白的光衬得乌黑,有节奏地扭着各种奇怪
的动作,一旁是放着的笔墨、本子和烛光。后来她告诉我,这是为了防止她身体
僵化的「柔软体操」。
不过尽管当时的我甚是诧异,但也生不起无端打搅的念头。我只是回到床上
盖好被褥,轻闭双眼,聆听那早已柔软至极的声线,仅是糯糯的鼻音就可传达主
人的全部乖巧,不夹杂情绪的低沉使我回想起儿时的摇篮曲:「七、二、三、四,
七、二、三、四……」
没有睁开眼睛的欲望了,不会思考自己何时才会睡着了,只是想象她如水柔
软的体肌,如穹顶净的瞳眸。原有的头痛便无法感知了,她的嗓音裹挟着黑夜,
沉得更加静谧,沉出我平缓的眠息,沉得梦都不会生起。
后来几天的天穹都无比怠惰,不见太阳的形状,没有雨滴点点,甚至云都不
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我还蛮喜欢这样的阴天,不躁热,不寒冷。
「关姥姥今天没有来呢。」昨天采的药帮七七分拣完了,她翻出笔记确认自
己没有记错。
「关姥姥今天也没来呢。」七七还特地把笔记给我看,说信不过自己的记性,
让我确认是不是少了两页。
我也很纳闷一向守时的关老太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的住所吗?」
七七摇头。
等到往日午饭都结束的时候,来了个女孩自称是港外关家的邻居,说关家死
了人,特地要请我们去参加葬礼。
「她儿子还是去世了吗……」
女孩传达了消息就走了,七七有些落寞。想来全家,又特别是关老太努力了
小半年,还是没盼到一个好结果。七七说这快四个月来,不卜庐里其实也就白先
生去确诊病情的时候,见过关老太的儿子。
「参加素未谋面的人的葬礼吗?」这感觉着实有些特别。但仔细想想,是好
是坏的缘分,不都是来得莫名其妙吗。
还是从璃月港北门出去,只不过是往归离原方向,走不了多久,就是关家在
港口附近的住处了。
宅子普通但还不算破烂,毕竟儿子病倒也没太久,经济窘迫但不至于潦倒。
院子里围着稀稀疏疏几个人,应该都是亲友。
门是关着的,
关老太也不见踪影。七七坐在我肩上,想透过窗纸顶上的缝,
找到关老太。虽说不合时宜,但我俩的这副举动,让我想起采到清心那天的时光
了。
该跟那位老人说些什么才能聊抚丧子之痛呢?我有些担忧,安慰人一向是我
不擅长且惧怕的。
门开了,走出一位穿褂的、学者式的人,似是别处的大夫。后面还跟着一个
三四十岁的男人,忧心忡忡地向那学者喋喋不休着什么「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唾沫横飞。大夫只是摇头,于是男人把皱巴巴的裤兜翻出,把一叠摩拉捧在掌心
一枚一枚地数着,像极了那天的关老太。
大夫走前,还留下什么「秘疗法子成功率低,也不建议你付出这等代价」。
男人似是有泪,嗫嚅着看大夫走远,才注意到我俩的存在。
「你们是……不卜庐的人吧?」他盯着七七,戴着寒蓝色小帽、体征特殊又
无比可爱的采药姑娘,甚好辨认。
「是的,请问您是?」
「一直以来,关家承蒙照顾了——我是关老太的儿子,关熙。」男人说完,
就转身进了屋。
这话说得淡漠,想必他也无心真诚道谢——当然,七七和我也无心在意这一
点。
「关老太的儿子——那亡故的那位是?!」七七和我连忙从门外望去,坐着
的关熙和一女人旁、那床上平躺着、胸口似是起伏着的人,面容已被阴影遮盖,
只有一双手被落泪的男人拉到光线下来。那布满皱纹,羸如枯柴的手,分明就是
一老妇。
震惊,无以复加。
门外的亲友们叽叽咕咕议论着,我听不到屋内的凝噎。
过了许久,红着眼的男人出来,手里捏着一钱袋。
「您这是去?」
「给我娘置办后事。」「那要我们陪您去吗……毕竟这几个月也和令堂……」
「谢谢。」关熙叫上另一位亲戚,七七和我跟着前去,却发现走的不是璃月港的
方向。
「诶,不去往生堂吗?」
亲戚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七七也默默扯了下我的手指,我有些慌乱,不知
说错了什么话。关熙看了我一眼,说道:「看您模样似乎不是璃月的人吧,往生
堂那种给达官显贵的地方,我们哪里去得起?」
「这样吗……,抱歉。」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去的地方名叫「定寿平」,在山间,房屋陈设和关家类似,较往生堂偏僻得
多,不过店家态度很好,和关熙讲价时细致入微。关熙也是不卑不亢,每一寸布
料,棺木的用材和比价都是几番运筹。
「人都没了,钱包也得遭一次罪。」男人把皱巴巴的裤兜翻出,把一叠摩拉
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数着。这无意的抱怨,我都不知道是否是对关老太的冒犯。
我都看在眼里。原来赚死人的钱是这么轻松的事;原来为亲友送行的活动,
也是可以斤斤计较,一再妥协的。
「容我无礼,虽说关老太病危……但还没仙逝吧?」操办完丧事,回关家的
途中,我终于忍不住发出疑问。
关熙缄默,亲戚也没有说话。我看向七七,她也只是埋着头数着脚印。我也
看向鞋底,看干枯的草叶一片片地伏倒。又顽强地站起。
「络脉空虚,血瘀塞心,大夫都说是没救了,但还有巫医给过法子……」他
吐字不清,我听不明白。
「巫医?」
「须请到持神之眼者,以蚀木之法作下……」他说了一长串我不太懂的。
「那既然有门道,为何不去试试,为的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男人又不说话,我也不好接着问,继续往前走。
七七还是低头没有说话,小手倒是一直抓着我的食指,温润地包围着我的同
时,捏得越来越紧。有风开始吹起,我看向她,替她把小帽扶正。她也接过我的
手,双手按了按小帽,抬头看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起风了呢。」七七说。
「嗯。」我学她盯着一道道步伐看了许久,发现干枯的草叶下,竟有几分潮
湿,是水汽在凝结。
「两成,」男人又开口,「只有两成可能。」血亲,两成也值得一试!——
我刚想这么说,可我看到男人红肿的眼,「两成」这个数字,似乎真的是苍白而
无可辩驳的存在。纵使我要嘲讽男人自私也好,怠惰也罢,这个数字就是绕不开。
「光是物料的价格——」男人又说了什么,可风终于呼啸起来。我在他微颤
的双唇中,读到了一个苍白的数目,苍白而无可辩驳。
雨滴开始点打,不大不小。作别了男人,我抱着七七一路小跑回不卜庐。
今日的雨点甚是仁慈,及时到来,遮盖住了谁家屋檐下,谁人终于难忍而出
的嚎泣。
「七七很伤心吗?」我问她。
「不是『很』……」
「我以为行医的人都是看淡了生死人情,对病患家属的『喜怒哀乐』习以为
常了呢。」我摸摸她的头。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关姥姥不一样。」七七说,「我第一次了解到这样的——」「这样的
什么?」
七七又呆愣住了,好像是在组织语言,好把刚才在关熙面前忍住的话,一股
脑说出来:「关姥姥,是『被放弃掉的人』啊。」
我说不出来话了。
「我曾经也死过一次,可我是野外遭遇不幸,不仅没有被放弃,反而被仙人
们合力救了……」
七七还想说什么,但好像是记不起来了,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关姥姥,是
『被最爱的人放弃掉的人』啊。」
想来是这样的,死亡,悲欢离合太多了。可就关老太这样的人而言,明明前
一天还在为自己的至亲尽力尽责,第二天就得被自然、被社会、被家庭宣告被抛
弃。选择「抛弃」的家人们,也并非是有多自私,而是无可奈何。
我又用那「一分为二」的分析法,理性上讲,这样的选择,或许能让关家即
将出世的孩子,过上不那么寒酸的日子。
只是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和所做的努力,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会被吊到
这「理性」的架子上透析殆尽,这让我对关家的态度变得不如之前那么不在意了。
我这才知道那作者的厉害了,《缮水》里写得并没有那么可笑。
后来听说,关熙他们把关老太带回了山上老家间亲友们最后一面。关老太一
直都没有咽气,直到见到了自己的外孙,走到了丈夫的坟前,才撒手人寰。七七
说,这叫「落叶归根」,璃月人共有的愿景。
几天后,关熙托人送到不卜庐一封信,说他的妻子已经被安顿回了山上老家
待产,自己也离开璃月,出海寻活,好准备还欠款、和孩子出生的钱。他代表全
家感谢不卜庐一直以来的关照。他还说,他的那商人「叔叔」,早就已经出海离
开璃月了,究竟是谁一直在垫付药款,他们一直心知肚明,不卜庐瞒不了的。
「关先生的身体,真的能撑得住外出务工吗?」七七把信放进抽屉里,不知
道是在问谁。
我转念一想,关家离开了璃月港,才送来这封信挑明事情,明摆着是选择不
客气地默默收下不卜庐的这份善意了。我又忆起关老太那天世俗的谄笑,心里五
味杂陈。
于是七七撕下了笔记的一页,从此,她不需要每天中午等着把药包交给别人,
再上路采药了。可能是记性不好,她好像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应,我也不便多问
什么,关老太已经离开人间了。
可是缘分这种东西——尽管每天采药的时间变多,后两天,我们还是没有采
到清心。
又一夜,月亮变得不是那么地满。七七已经睡下,我听到背后空气流动的声
音。
「殿下……」
「哟,」我轻笑,「本事倒是不小。企图混进璃月港中心区的深渊法师,被
抓到的话,下场会是何如呢?」
「呵呵呵呵,这在我本次的使命面前,都算不了什么——殿下,我只是前来
提醒您,沿路的风景虽好,可别忘了该做的事。毕竟您自己也提到过:」允许逃
避是暂时的权利……『「
「『——接受一切则是人生的义务。』我知道了,你回吧。」
「是~」
七七的寝息,向来没有一般的小孩子安稳。她闻见门外的响动便起身,看见
空正托着自己的笔记本,撕下一页来。
「空哥哥要走吗?」七七轻轻地问着,似乎一点伤感和疑惑都没有。
「对……」空有些难堪。「我是说过最近时间很多,但是——我们都有自己
的归属、和事情要做。」
他把撕下的纸页揉成一团背在身后,上面写着「空哥哥恶阻清阳草药香囊清
心一」。
「能否请七七对我的行踪保密呢?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能够住一晚,明早再离开吗,什么时候都可以。」七七没有多说别的,只
是这样要求道。
「嗯。」
空还是不愿意当着七七的面道别。当孤云阁的山头放行第一束阳光时,他就
已经起身了。
白术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吧。他想。
自己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嘛。他又想。
当他走出璃月港时,才发现兜里有个干瘪得可怜的小香囊,里面的草药散发
着青白的色泽,香味很淡,在偌大的织袋里上下翻飞。
可当他好奇这香囊究竟有没有七七所说的那么有效时,才猛地发现,自己的
不适,早已烟消云散
不知多久了。
这是七七的日常:阳光升到能勉强用「明媚」形容的时候起床,费力地撑开
库房的大门,分拣好昨日的药材;午饭带在身上,出港采药;等到了太阳快被另
一边的山头埋没的时候,费力地撑开库房的大门,存入今日的收获。若是光顾的
人少,药材有冗余,便休息一天。
岁月从不会嫌自己流得太久,所以库房大门转轴的锈蚀愈发严重。白先生还
没有回来,对日常状态的七七来说,推开这门愈发艰难。
渐渐地,她不做过多的奢求;渐渐地,那门能推开的缝越来越小。
一天又一天,那个人没有来,渐渐地,对那温柔眸子的印象都模糊了。
后来,白先生回来修好了库房门,七七每天早上也没了什么障碍,继续流利
地进行着循规蹈矩的日常。
不知她是真忘了曾有一位相伴过的少年,还是在她看来,太久都没有等到的
人,索性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你真的觉得问她有用?还专程跑回不卜庐。」
「嗯,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或者说这个像小猫一样的小家伙身上,有独
特的『气味』。」
「『气味』?!唔……想不到旅行者还有这样的能力吗,我就只能闻到渔人
吐司的香气呢。」
「只是渔人吐司吗?」
「当然还有蜜酱胡萝卜煎肉!」
「还有烤肉排。」
「还有还有——」漂浮在空中的精灵状生物突然不说话了,肚子发出了「咕
咕」声。
「请问七七……」少女踏进不卜庐,上前询问。
「欢迎光临不卜庐,你好,我是七七。」「你好七七,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
个…嗯……和我长得很像的男孩子,金色的头发,穿着…不是本地人的衣服。」
「唔……」七七直勾勾地看着少女,又看看身旁的精灵。
「你看七七她慢吞吞的,又犯迷糊了!」小精灵抄起手来。
带着疑惑,少女环顾四周,望间药柜上某个新添不久的标签,上面写着「珍
草·清心」的字样。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包裹,里面有好多株一路顺道采的草,
当初自己觉得好看就留下了,似乎也叫「清心」。
原来这是种珍草,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她想。
「对不起,我记性很差,多数的事都会忘掉的哦。」一旁的七七把笔记本打
开又合上,这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