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车下,一双足因金蚕蛊干枯皴裂,露出足骨;骨头发黑开裂,几无皮肉悬挂。
一丛嫩绿枝桠挣破石壁,从缝中探出;花藤盘曲着卷上药夫人骨缝,一点点往上攀爬。
长孙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视野不佳,兼之药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挡足部,故他始终不曾察觉她已躯干腐朽。
那东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这贫瘠密室最先滋长。成片长成之后,此处石壁经它绞碎、浸润,成为一片沃土。再往后,山壁坍圮恐怕会将药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诸多药种,也会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这情形,实在令他有些不止从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宝山为什么溜得这么快。不止脚底抹油,临行前甚至火上浇油。
“移栽花木”,实在很损。
药夫人医者不能自医,自知必要长眠于此,仍疼惜这一身仙草灵药。一生被误,至死却依旧不是无情之人。
难怪尹宝山会说她已救不了。
若要将药夫人灵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罗密布的藤蔓,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珍草药也必会惨遭损毁。
长孙茂硬着头皮,故作轻描淡写道,“药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过了半晌,李碧梧才出声说道,“她爱干净,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头顶的微光拢在药夫人身上,如同一抹辉。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黄泉,将山内山外分割出阴阳生死。他从前不曾经历,如今没空想,更不敢细想。
故他躬身找出药夫人临终前所说药书,极快的替医者理了理衣物,便离开密室。
往后他一点点移走落石,起初总不经意动用蛮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渐渐将那股内力越发运用自如。但因伤势并未痊愈,每隔几个时辰,总要停下来歇上一阵。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缓慢清理出一条半人高山道。
两人始终不曾交谈。直至进入毒夫人所处山缝,又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山道打通。山外阳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睁不开眼。
程霜笔听见脚步,急急赶来。
这些天他也在移走落石,只是十几天不曾好好吃口东西,内力体力难以维系,两日内只清除数丈落石。一见长孙茂从洞穴钻出,心头甚是惊喜,笑着几步上前,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满是污渍血渍,十指指节几无完好之处,只递上水壶,不知从何处开口。
两位童子在树荫下打盹,见这头有了动静,随后也跟了过来。容长孙茂喘了口气,便问他:“师父在何处?”
长孙茂往山中一看,只是不言。
毒夫人身上冰霜开始缓缓消解,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有如重生。长孙茂有一瞬异样,总觉得药夫人本就不曾死去,又或者这世间本就只有毒夫人一人。
童子探头往洞中看去,远远见到洞中盘坐的冰雕,所冻之人面貌与药夫人如出一辙,便错认了人,大叫一声“师父”,踉跄的扑了过去。
毒夫人虽解了霜冻,但因被封住许多日,经脉有些受损,一时还无法起身行动。两童子错认了人,她也懒怠解释。
只是在程霜笔叫她“李师叔”时,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也配叫我师叔?是能与程四海平起平坐了?”
程霜笔慌道,“李师祖。不敢,不敢。”
又挠挠头,不知毒夫人怎么又好了。
长孙茂歇上片刻,想起瞿塘峡鱼复塔之约,故将医书递上。
毒夫人接过,瞥了他一眼。
长孙茂忽然想起三毒丝玉钗,低头从谈枭上解下解开,欲归还给她。
毒夫人打断,“不必了,你留着吧,我要来也无用。”
长孙茂并未推拒,将丝玉归于谈枭匣中。
程霜笔问,“你要去鱼复塔了?”
长孙茂点头,“劳你在此等候一阵,待毒夫人好转,带她回思州。”
程霜笔道,放心。
程霜笔想,从此他便要如张自明那般为寻药披星戴月,自此音信渺渺,顿生不舍。
不免又提醒了句,“我听说,有些药材极难寻得。去往东海以东,碎叶以西;轻功上绝顶,下千丈深崖,入险谷密林,涉长滩雪域,杀恶兽斩大蛇,爬山蹚水,艰难险阻,都是常有的事。你且珍重。”
毒夫人嗤笑一声,仿佛讥讽他多言幼稚。
末了又补充了句,“跟着尹宝山,这些倒都不难。只需防着他一时兴起,随时脚底抹油不管你了。多长几个心眼罢。”
长孙茂道了声多谢。
黑色烟雾一聚而散,眨眼间他已收纵谈枭,十二峰不见了踪迹。
自此,程霜笔再见长孙茂,已是一年之后中秋的太乙镇。
当夜的思州下着雨。
一回镇上,李碧梧同一名熟悉马首交接之后,便轻车熟路,入了一家客舍。
二楼雅室门帘一掀,便见角落里坐着的红衣美妇与少女。
程霜笔跟在后头,远远便认出是仇谷主和那位病重的女弟子。
小姑娘想必是大病初愈,仇谷主带她来打牙祭来。
黔地以辣菜居多,桌上菜品丰盛,多半红彤彤的;小姑娘胃口全开,已吃了半条豆腐乌江鱼。
李碧梧在门口稍倚片刻,毫不客气进了屋中,在仇欢对面坐下。
程霜笔心知二人不合,但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守在一边,以防仇谷主惨遭她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