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献玉抹掉泪水,缓缓抬头,突然道,“我不信。”
巴瑞瑛讥讽一笑,“大师如何会贪图你的笛子?”
师父却突然说道,“给他也无妨。”
巴瑞瑛自背囊之中取出玉笛,有些犹豫,不肯立即给他。
师父道,“给他。”
巴瑞瑛满腹狐疑,却仍将玉笛递了过去。
巴献玉接过玉笛,拿住一头瞧了瞧。
玉龙笛的来历,叶玉棠也曾从一本兵器谱上看见过,上头是这么说的:苗王三子,擅音律,行至西突厥,于一处岩洞之中遇见百年黑洞螈,施以巧计杀之,而取其龙骨。后又于月牙山偶得上乘三危山玉,便以此玉石与龙骨制得此龙骨玉笛,名作【玉龙笛】。其声空灵绝响,摄人心魄,威力无穷。若为音器,盖无第二者可与之媲美;若为杀器,因其杀千万人于无形世所罕见,乃是极恶凶器,故不曾载于【兵器宝鉴】。
他却只是淡淡一瞥,似乎对此玉笛颇有些不屑,“大师,我不要这笛子……”
几步上前,几近绝望地哀求,“是否可以换大师不走?”
师父轻轻叹口气,转身朝界碑方向走去。
巴献玉不由沮丧地垂下头,将那玉笛端详了片刻,喃喃开口,似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大师执意要走,我吹笛送别……”
巴瑞瑛色一凛,大叫一声:“岱勾1,想想师父往日如何待你,你不要胡来!”
他将笛子横亘于嘴边,抬头,慢慢微微笑了起来,“大师待我好,我自然要挽留。”
一条巨蟒从茶田之中,不声不响缠绕上藤蔓,顺着师父离去方向张开血盆大口,猛地窜去——
巴瑞瑛头一个回过来,下意识间朝师父飞扑过去。
但见师父周身金光一震,在那狂蟒咬上草履的瞬间,被那金光震退三尺,就地蜷作一团,反向拔足狂奔!
巴献玉不可置信道,“不,大师,你忘了,你不能用武功,你怎么可以——”
他复又拍拍脑袋,“哦,对了,大师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怎么将这都给忘了?”
接着又咯咯笑起来,“可是大师,伏茶穿肠过——”
萍月狠狠瞪向他。
他道,“我唯恐大师弃我而去,起初几日,每日晨间将生蛇连带蛊衣下在大师独一份的斋食之中,及入睡前,又将驱蛊药置于大师爱吃的瓜果之中,后来戒心放下,再没有做过这等子事。若不是昨夜偶然从大师话语之间,揣度出大师去意已决,不得已出此下策。若大师留在寨中再用一餐饭,蛊不中即可尽去。可是大师执意要走……”
巴瑞瑛恨得咬牙切齿:“你真是不可救药。”
他眼中带泪,几近哀怨:“大师执意要弃我而去,不能怪我。”
师父转过头来,定定的盯着吹笛少年,转而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道,“到底还是差点缘分。”
话音一落,师父衣袖一振。
巴献玉手中玉笛应声而断,化作一团金灰色粉末。
他手头一空,抬头,瞪大了眼睛。
师父微微低眉,道了声,阿弥陀佛。
作单手礼,盘坐于溪岸。
一刹之间,火焰自师父袈裟之下升腾而起,火势越烧越烈,眨眼便已烧没他周身,将他烧的背脊弯曲。少年惊惶之下乱了智,几步上前,试图在烈焰之中抱着师父一同滚入溪流。
一刹之间,但只听得一声巨响。
向来平静的寨子,于这毒日头之下,倏然之间狂风大作,吹得巴瑞瑛与萍月衣袂翻飞,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萍月幕篱被吹飞的刹那,泪眼婆娑之中,远远望见溪畔火团于熄灭之际轰然炸开,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少年几步上前,于师父方才盘坐之处,不由自主伸手一捞,却只捞到零星齑粉。
他本打算将那团大火抱个满怀,却几近扑了个空,直直跪在地上,几近不可置信地呢喃:“……舍身同死咒?大师乃是大德高僧,柴薪灰尽,遗体不损。为了不让我以仙骨驱策大师肉身,大师竟动用舍身同死咒……”
事发突然,巴瑞瑛眼中噙泪,冷眼瞧着弟弟,说道,“大师本有意收你做他弟子,故出此策加以试探。只可惜你不受点化,终究冥顽不灵,辜负大师一番苦心!”
他呆呆跪在地上,望着空空两手,双眸倏地睁大,似乎痛苦不堪。
——徒儿,为师的房子着了一场大火,连同为师的肉身也烧着了。
包袱散落在地,青碧色的木鱼连同剌梨酒坛子一并滚出去,撞到一处墙角,铛啷啷地停了下来。
叶玉棠盯着那坛子酒看了好了好久好久。
她到底最终也没有福分喝上。
眼前一片迷蒙,正欲伸手抚去,再将将这师父离世之后,空落落的山谷看个真切,却发现泪眼模糊的人并不是自己。
自从萍月在溪水畔拾到一片外表焦黑,稍加擦拭,内里却光洁如新的指骨舍利,往后,她每日都会同巴瑞瑛一同去山中搜寻师父碎身舍利。
每每从外头回来,便能见得他跪在溪畔,跪在师父与玉笛舍身同死的地方。
间或会听到他一两句呢喃。
“师父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每当我琢磨出什么别人从没发现的事物,师父便会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师父死后,便再没有了,旁人要么怕我怕的要死,要么便跟在我背后阿谀奉承。他们说我是万蛇之母,说我恶贯满盈,却再没有人摸摸我的头,说我是个‘可塑之才’。”
“大师拿木鱼敲我脑袋,也夸我聪慧过人。从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在我面前化成枯骨。而如今我想要大师陪着我,大师却宁肯将自己烧作一抔焦土,也不愿留下来。”
他哭得放肆,宛如一个受了极大委屈,却无人诉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