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咏思此次在金銮殿上接了粮草督运一职,却是寻了正当理由离开梁京。此前那些派往金州和临城找寻林良善的人,是没有一个回来的,想必早身亡了。
他确信是闵危所为,也无畏金州蛮夷,不远千里赶来。即便胜算微乎其微,他也要将她带回去。
从前,他已很对不起她,没想到连那场期盼甚欢的婚宴也被打断,更至此后事端。想及这些时日,林良善不知会遭遇什么,他也不敢再深入去想。
“我要先见过她。”江咏思毫不犹豫道。
闵危脸色骤沉,冷笑道:“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给江咏思一个“机会”,已是他好心泛滥。
营帐外是纷乱的兵训和嘈杂的呵斥声,而帐内是充盈的冷寂。
不过两年功夫,面前之人已不是当年卑微。江咏思终于道:“好,我赌。”
他心中不安,清隽的面上却不显露一分。从在绝山山谷被俘获,他就猜测到接下来的事情走向。
闵危既是敢提这样的赌约,可见胜券在握,且从他占据金州之地的种种手段来看,也绝不是妄言之人。他是笃定自己赢不了他。
此时,江咏思是不由再想起林良善特意装扮到焦纵山,眼含笑意地将那本《百变效古棋谱》作为十六生辰礼送他。
如今,他是走上她曾经走过的路,一一尝过那些苦涩。
“倒是不怕死。”那人也不知是讽笑,还是自嘲。
帐中桌上,已摆放有棋盘及黑白两子,显然是等候已久。
两人各据一方,分占相对。
对方甫一落子,江咏思就心道不好。这般老熟,比莫岑更甚,思考许久,手中紧捏的白子始终找不到落地的地方,只能任由黑子形成连绵激烈的攻占之势。
他不由想起了闵危自林良善救助到府上前,不过是一个乞丐。这短短几年功夫,怎可能学得这样的棋艺?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闵危色淡然,在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却只闲适地端起一旁的茶水喝起来。
这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外边天光大亮。
棋盘上白子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待被屠。江咏思的额上都是汗水,手心也湿了大半,连棋子都要拿不住。
半个时辰已过,最后一子,迟迟未落。
无论落在何处,都是死局。
他终究是输了。
闵危站起身,理了理有些乱的袍角,道:“既是输了,也该应上我们的赌约。”
白子砸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江咏思踉跄地起身,手脚冰凉,一时盯着残局怔怔。
初时,他还抱有那点侥幸。自幼便跟着江宏深学习棋艺,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棋艺也愈发精进,少有人能在棋上赢过他,甚至是后来的江宏深也不能,只嗜棋的莫岑能占上三分优势。
可现今,就连他曾引以为傲的擅长之事,都被这逆贼以轻力压制。
闵危见着江咏思的情,心下是莫名快意,忽地笑道:“我现改变主意,又不太想要你的命。”
此番,不过是他故意为之,想要看看江咏思的落魄沮丧之态。林良善心心念念两世的人,不过如此。
这世,闵危既决意要与她相守一生,定然事事顾忌,万不能留下任何的遗漏。至于江咏思的命,他是极压制着杀人的冲动,不想让一个死人在她心中永存。那必然是消除不了的威胁。
他尚且未失理智。
偏此时,江咏思厉声道:“你谋逆一事已是违反天道,想要你命的人诸多。若让善善一直在你身边,是要陷害她于危难中吗?”
闵危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接着听他说。
“更何况她本就无意于你。若她有意于你,早在两年多前,就会应下你的提亲,而非后面答应嫁与我。你现今不仅是不顾她之性命,还强行把她固在身边,到底是为你一己私欲。”
江咏思自然看见了对面之人的脸色愈差,但继续道:“那场大火后,她的尸骨被找到,你猜我如何知道那不是她。”
他似是痛苦地回忆道:“十岁那年,她为了给我摘青梅,偷偷爬到树上采摘,却不慎从树上摔下,摔裂了右腿小骨,那处有了痕迹。”
“那时她救了你,还事事为你着想,你却恩将仇报,借着闵戈的名义坏了我与她的婚事,究竟是真的为追讨道义,还是别有用心!”
转瞬之间,江咏思的脖颈就悬着一把利剑,锋利的剑刃割开了他的皮肉,鲜红的血流出,落在他脏污的月白色袍子上。
闵危阴鸷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欲杀之后快。
林良善与江咏思的种种过往,他不会去打听,只会让自己恨意难消,却未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段。
好一对青梅竹马,是他强拆了他们。
“江咏思,你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倒让我觉得可笑。”闵危却未笑。
他是小人,江咏思也不过伪君子。都是一般人,却说地动听。更何况林良善于这世救了“自己”,也不过始于私欲,她确实对“自己”好极,但那些全不是他。
闵危的右侧脸颊抽搐两下,控制着手,反讽道:“若你真地爱惜她,自不会让她为了你从树上摔下,还裂了腿骨。此类事,还有多少?”
话音刚落,江咏思脸色骤变,身体颤了下,剑刃更深一分。
“她年幼时便爱慕你,费尽心思去讨你欢喜,而你又是如何待她的?曾经,在她受着众人非议时,你又在做什么?不过是忽然觉出她的好,甚至给她下了失去记忆的消愁散,让她仍记得对你的情意吗?”
“你比之我,又好上几分?”
这番话,直冲入江咏思的耳中,让他的脑子一阵晕眩起来。他知道林良善为他做了许多,也蒙受了诸多非议。是他对不起她。
却没料到闵危会知道消愁散的事。
闵危想起前世之事,更是怒不可遏。十多年练就的处变不惊,到底是抑住,移开手,将沾血的剑狠置在桌面,剑身发出了一声争鸣。
“看在她的份上,我不杀你。”闵危朝外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