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摇摇头,抿唇道:“这也不好,我不过是客,哪能日日住在妹妹屋里。”
“左右……等明年嫁了就好了呀。”甜酿悄声说,“如今已是六月天,再等上一载,就走出了这道门槛,你瞧这日日走针飞线,日子过得多快呀。”
“也就剩下一载辰光,再等等也不妨。”苗儿轻蹙眉,“不怕妹妹笑话,我心里头也只盼着嫁出去了,任夫家再如何,也不愿再回来了……爹爹和阿娘每每见面,都要吵上一架,不是为我嫁妆,就是为了妹妹的亲事,我在旁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甜酿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得道:“隐约听说,祖母那都备着双份的东西呢,姐姐是家中长女,表叔表婶也不能亏待。”
苗儿叹气:“我真是羡慕妹妹,祖母心里念着你,大哥哥也替你打算,这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呢。”
两人说了一番话,苗儿告辞,甜酿送她出门,在柳荫下出了好一回,回来将门虚掩上,屋里静悄悄的,吃冰的碗还搁在桌上,也不知宝月去了何处,倚窗打了个哈欠,只觉目饧迷,窝在躺椅上,随手抽了本书打发辰光。
施少连和飞舞的白蝶一道推门而入,没设想是这样的情景,素衣少女躺在椅上假寐,面上覆了幅手绢遮住面容,垂在椅畔的手还握卷书。
他将书卷轻轻从她手中抽出来,淡黄的书皮上几个小字——虬髯客传,捏着薄软的书册发笑,复又去看她,侧身而睡,半边身体背对着他,白纻衫轻薄,层层叠叠,遮住玉色肌肤,却因背臀拱起的关系,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最内里那件主腰的颜色,应是薄软轻透的绡红料子,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淡绯色泽透在白衫下头。
这样的香软娇躯,就当配各种眼花缭乱的色彩,朱红碧青,蓝紫藤黄,不拘什么颜色,只要在那无暇底色的映衬下,都是惊心动魄的娇艳。
他凝望了好半晌,蝉叫得醒着的人燥热不堪,恨不得提剑砍了求一方清净,又希望它叫的更大声些,知了,知了,知了,好叫那人也知了他一点心思。
宝月从后院进来,手中擎着两株虞美人,见屋里有清华从容的男子,眉眼年轻新嫩,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气度,手里捏着本书,听见声响,淡淡的抬眼瞥她,那眼又轻又淡,却气势压迫,冷漠摄人。
她见施少连朝她挥手退下,因那一眼的施力,心头微惧,蹑手蹑脚的往后院退走。
甜酿不过是打个盹,隐约听见身旁有声响,以为是宝月,也不甚在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帕子轻轻飘落在地,露出她皎月般的面容,二八年华,青春少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好生的合心合意,一点一滴都用在刀刃上,黑的发、黛的眉,粉的靥,红的唇,雪的肌。
他又生了别的心意,这样的尤物,不该用斑斓色彩去点缀陪衬,反倒要剥的光洁如新生,置在手心,像蚊蚋吸血,黄蜂采蜜,一根空心的食管戳进肌肤里,一点点吸食她的色彩,像吸人精气的妖那般,将她吸的只剩一具白骨架,兴许连骨架都不剩,全都囫囵吞进肚里,在日光下腆着个大肚,打个饱嗝,慢慢等这丰盈的色彩和自己融为一体。
甜酿听见小炉煮茶的水沸声,而后是浓郁的茶香,她其实不太爱喝茶,特别是浓茶,总有一股子醺意,水注入杯的声响伴着茶味冲入脑海,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向宝月道:“这样热的天,你煮茶做什么。”
哈欠顿住,她掩口的动作也顿住,见桌边的年轻男子一手看书,一手握盏喝茶,见她醒来,微笑道:“几个月前送来的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祖母那早就喝空了,你这倒一点儿也没动。”
又抖抖手中的书页:“这是圆哥儿送来的书?”
甜酿急急从躺椅上起来,蝴蝶簪子勾在扶手上,叮一声掉落在地,头上百合髻散披在肩头:“大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坐下。”
她叼着簪子,扶着自己半倾的发,忙忙乱乱去里间窗下针线框里翻梳子,明明记得有一把小桃梳扔在此处,此时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踪影。
“宝月这丫头也不知去哪儿偷懒。”她心头生气婢女惫怠,又不能显露,只得耐心的拢起五指做梳,将头发扶定,簪子挽起,摸摸鬓角,出去和施少连说话。
施少连重温那本虬髯客传,正读到虬髯客旅舍见红拂女梳头,又见甜酿里屋挽髻,会心一笑,微微摇头,将书卷抛下。
甜酿出来拜了拜,在施少连身边的椅上坐下,语气佯装,轻嗔薄怒:“大哥哥即来,要么唤醒我,要么唤宝月,如何留我在旁睡着,自个煮茶看座。”
他瞥了瞥她绯红的两腮,给她斟茶:“想看看你究竟能睡到什么时候。”
她见他唇角微望上勾,眉目舒展,眼尾放松,心情似乎极佳:“这样热的天,哥哥从何处来?”
他挑眉:“只是在祖母那坐了会,听祖母说你近来都在绣阁里呆着,故顺道来看看你。”
她知道最近祖母找了不少媒人上门,给他相看亲事,他十有八九是被召唤去和媒人说话:“哥哥在祖母那挑到合心意的女子了?”
他摇头,淡声道:“勉强有一两个入眼的,都不甚好。”
“哥哥芝兰玉树,嫂嫂也必定也要秀外慧中,兰心蕙质。”
他喝口茶,抬眼看她,淡然一笑,眉尖略挑起,不置一词。
真是怪,他那样细长的眼,风流下弯的眼角,薄薄的眼皮,配上微微上挑,长又飒爽的眉,竟显得分外和谐,眉底的凌厉,将凉薄的眼廓都中和的温柔斯文。
甜酿将头埋在茶盏里,听见他问:“我见绣绷上喜服已裁,正在绣样儿,这阵子都忙这个?”
甜酿点点头:“我和苗儿姐姐一道做,她裁衣样,我绣花样,这样容易些。”
他拢着茶盏想了半晌,慢慢道:“还有大半载时间,慢些做吧,别熬坏了眼。”
又似乎是叹气,问她:“嫁给张圆,你心底……满意么?”
他们关系虽然亲厚,却并未无话不说,言语一直克制,甜酿抿唇,只说:“圆哥哥极好。”
施少连点点头,少坐片刻,回来见曦园,在内室独坐。
半晌之后,他从袖间抽出一封信,默读一遍,将银烛燃起,将书信烧尽。
吴江水媚,女子也生的娇柔,又是富庶之地,水路通畅,沿河藏着不少私窠子,个个临水小楼,住的俱是自顾营生的烟花女子,小楼下都泊着小舟,对于南来北往的行商来说,花上足够的银子,在此找个小楼歇歇脚,逛逛附近山水名胜,芙蓉帐帷玉肌香暖,十天半月里松散松散,最好不过。若是有事不得停留,又贪恋烟花,也可邀女子同行,货船后跟着女子家的小舟,陪着东奔西走,夜里舟船上寻欢作乐,若是不用了,给足银两,女子乘坐自家小舟再返回吴江。
施存善是个贩生药材的行商,南下贩货,路过烟花之地,在王妙娘家里盘桓了整整两月,情意缠绵,恩爱不移,原许诺到闽地贩完药材后,回程再过吴江度日,岂料有事耽搁,未经吴江就回了江都,也把那恩爱妓子抛之脑后。
世事难料,施存善几年后再路过吴江,想起旧日情谊,推门进时,却从王妙娘屋内奔出个小女孩,笑喊他爹爹。
原来施存善辞别王妙娘之际,已然珠胎暗结,十月临盆,生下一女。但当年的情事,如何说的清,这女孩儿看着年岁正当,未必是他的种结的瓜。
但当时王妙娘确实有孕,去药铺买过堕胎药,那胎儿却一直未流下来,她怀胎时全靠姐妹接济度日,生产时也请过大夫,十二月的寒雪天里生下一个羸弱的女婴,在王妙娘身边养到满月,因要接客生活,就把女婴送往尼姑庵里代养,几年后,那尼姑庵因事关门,女儿又回了私窠子。
因这小女儿生的一双深深笑靥,故名小酒,生的乖巧,嘴甜又伶俐,骨肉亲情,施存善疼爱不已,取了名字叫施甜酿,竟日不舍得这一对母女。后来又出了赎身钱,将母女两人带回江都,因家里母亲眼里容不得娼妓,故置在杏花巷里,不敢带入施家。
甜酿乖巧懂事,眼色极佳,在杏花巷里养了两年,最后施老夫人点了头,将母女两人带入了施府。
只是为了防人口舌,只说母女两人是在吴江纳的妾室,不透露私窠子的事情,又找人去问甜酿身世,事事时时都能对的上,也就真是施家的骨肉。
赵安人家的沈嬷嬷,正是那尼姑庵里的尼姑,那尼姑庵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收养五六名弃婴,打着菩萨名号,暗地里做着皮肉生意,后来被人揭发出来,甜酿又送还了私窠子,庵里的尼姑打死了一个,病死两个,逃的这个就还俗在金陵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