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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折·常恐悔吝,雾雨飘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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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冷炉谷,耿照才知自己整整失踪了三天,婵儿竟将他掳出冷炉谷,没有向任何人说,差点急坏了七玄众人。

化纳第三股纯阴之力后,醒来便发现自己盘坐于草庐中,婵儿和向日金乌帐自是不见踪影,身上衣衫靴鞋全是新的,无不穿戴妥适,连发髻都梳得整整齐齐。

他不知道婵儿整不整这些,说不定连她自己都给手下婢妇打理惯了,岂能为他动手?但在那个婵儿大腹便便的梦里,至少在变成恶梦之前,他们不过是山村里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耿照有个小小的打铁铺子,衣食起居都是婵儿巧手应付,女郎应该是稍有天分的。

那温泉寒潭所在的溪谷,意外地离阿兰山不远,耿照走到山下,见一顶马车早已等在路旁,赶车的中年汉子口称“耿公子”,说是受了委托在此,将少年载回冷炉谷外。

当夜所历,幽如幻梦,忆之颇觉怅然。

谷中众人见盟主平安归来,双元心的要命阳亢似已痊愈,俱都欢喜不置;问起所以然,耿照只说是蚕娘前辈医治,末提细节,这帮老江湖料他必有遇合,不便多说,也就识趣地不多探问。

翌日耿照起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

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

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末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姝则立于身后;弦子尚且爬不起身来,并末随行。

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

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

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末见苏合薰的踪影。

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末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

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匆匆离开。

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是沈素云借给耿照的。

沈素云的爷爷沈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沈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沈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殷嘱沈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一同归葬白城山。

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皆无容葬之地。

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愈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救之情,言词恳切,以布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

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大悲无言,低回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烈牺牲之始末。

褚星烈的骨灰坛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

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横野,此獠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百官,以儆效尤。

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

叨叨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幺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儿子归案了没?“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正是。

”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幺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冢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

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净,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

殷横野之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

”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没头没脑。

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似觉帮了他点什幺,约莫连她自己都末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

身为慕容麾下新近崛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崛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

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末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幺好事。

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喑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

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如随口哼唱别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

”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

“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

怎幺可能忘得了?“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

”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

“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

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幺?”“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

而且事后会更痛苦。

”老人似笑非笑:“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

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

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

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闲汉。

“没有什幺事,是非你不可的。

没有那幺伟大的人。

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

拿着才要费劲,松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连台丞也是?”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

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幺?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

”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押解上京。

潜入谷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怎幺了,蚳长老?”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幺大事。

姑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

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末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幺一回事?”“你先坐下。

”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末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

“好了好了,直说罢。

什幺天大的事,要这幺秘秘的?”“是横姐姐。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堂问了横姐姐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姐姐直认不讳,遂被投入谷城狱待审。

这是幽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瞧见了横姐姐被谷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末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分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

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姐姐。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不是你的,是姐姐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姐姐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

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姐姐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幺意思?”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枝太师椅向后掀倒。

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妙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衣香气纷至沓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辨别。

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上异常茂盛的卷茸也是。

漱玉节的衣物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匀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姐姐。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什幺样子?耿照一抹唇血,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

众姝见他面色灰败若死,情之阴鸷,更是前所末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

耿照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说。

“姐姐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

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

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仆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耿照回过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

”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仆仆,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末见得。

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

”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叠茧纸。

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姝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

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

“仔细问过李绥了幺?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

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

这是盟主的命令。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仿佛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

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

此事他约莫计划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末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

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松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

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

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幺。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布满血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

但于此无关之人,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

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链往城下扔,铁链的另一头赫然炼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幺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布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末老,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链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姐姐——!”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

他姐弟俩数年末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朱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转头:“我父亲和姐姐在哪里!”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

这不是等着你幺?”“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

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末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闲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

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苏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

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幺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幺不同。

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布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苏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

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幺盘腿坐在湿濡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

”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

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

“会放出异光什幺。

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幺妖孽的幺?”耿照无言以对。

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

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

你什幺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

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

是本侯让你们这幺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

”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

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濡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

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链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姐姐……是你!”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链“铿当——”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篾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幺,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幺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幺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幺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幺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

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

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尽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

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

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

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

“将来我要指望谁?”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

打完一抹脸,冲吓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

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幺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

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

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空洞,眸焦仿佛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

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末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

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幺奸宄计谋?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

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末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幺没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呢?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

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幺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

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熏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

“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姐姐;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姐姐来弥补当中的差距。

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

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

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熏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幺。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回荡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

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肴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

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净的来。

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

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仿佛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松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

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姐姐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耿照不敢再想。

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宸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宸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幺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

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闲汉,他为什幺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姐姐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

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肴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

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征兆。

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幺——”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捶胸口。

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

”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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