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末尾, 写着这么一段话。
——夫君, 上回有一男一女冒充谢家舅爷舅奶, 我让冯大人将他们打发走了, 可消停了没两天, 你猜怎么着, 衙门又有一人过来, 自称是爹同母异父的兄长。
谢行俭哑然失笑,这年头盛行认亲戚吗?
他接着往下读,下面的话着实惊到他了。
——这人, 爹认下了,具体事宜等夫君回了江南再细细说给你听,我之所以提前告诉夫君, 是让夫君你有个准备, 别到时候回江南见到大伯出糗,还有一事……
谢行俭仔细辨认信上的字, 罗棠笙似乎涂改过很多回, 黑墨在白纸上形成一道道污点, 看不清原来的字。
看来是罗棠笙不愿意在信上说, 应该是想当一个惊喜送给他吧。
庆功宴上, 谢行俭甚至美滋滋的想, 这惊喜会不会是罗棠笙怀了孩子?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的赶到江南驿站时,看到锁欲阁的京华公子站在他爹身边时, 他傻眼了。
谢长义笑吟吟的冲谢行俭招手, 谢行俭僵着脸往旁边看了一眼,京华公子身边紧贴着一位他不认识的中老年人,瞧着面相,和他爹还真的有几分相似,看来这男人就是罗棠笙在信中提的他大伯了。
“小宝——”男人急忙窘迫的看过来,一双粗糙大掌不停的来回揉搓。
谢行俭鞠躬利索的喊了一声大伯,谢长义笑着将谢行俭拉到身边,又将京华公子往他面前推。
他没搞清楚他爹跟京华公子怎么熟稔起来了,正准备问呢,王氏抹着泪花,道:“这孩子是你大伯家的孩子,你大伯家前些年遭了灾,京华这孩子长的好,不幸被人贩子拐走了,可怜才几岁大就被卖到烟花场所……”
京华公子是他大伯的儿子?
谢行俭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所以冯时之前说的话一点都没错,他和京华公子真的是兄弟!!
“俭哥……”少年低低的喊一声,乖巧的模样令王氏心间像熨烫了一般,一口一个好孩子的喊。
谢行俭赶回江南辛苦的很,大家不好在门口堵着,罗棠笙吩咐下人抬水进房,又去外头酒馆置了一桌好酒好菜。
“夫君累坏了吧?”
罗棠笙一边给谢行俭澡盆里添热水,一边轻轻的问,待看到谢行俭后腰处长长的红肉疤痕,罗棠笙再也忍不住了,委顿下身捂着嘴痛哭起来。
边哭边教育谢行俭,“你走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的,叫你别往前冲,你偏不听,这么长的伤口,定是骨头都伤到了,便是好了也会反复无常的难受。”
罗棠笙说的挺对的。
他后腰这块肉,一遇刮风下雨就抽筋一般的疼,但就疼一会,热敷一下就好了,老侯爷知道情况后,在南疆帮他寻了好的军医大夫,军医说胜在他现在年轻,骨头容易长好,以后配合着吃药加针灸,应该会好起来。
“真的会好?”罗棠笙抽噎一声,顿了顿,又道,“你别是故意逗我,男人的腰不能坏……”
谢行俭一窒,随即笑的抽气,趁罗棠笙一不留就将人拉进浴桶里。
驿站的浴桶很大,足够两个人呆在里面。
这澡,洗了足足有一个钟头,期间谢行俭喊居三换了好几次热水。
夜里,王氏领着大儿媳杨氏做了一餐丰盛的雁平菜,直到开饭的时候,谢行俭才牵着同样换了一身衣裳的罗棠笙走了出来。
两人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见罗棠笙娇容红晕,王氏嘿嘿乐开了花,抱着团宝一个劲的说你又要当小叔叔之类的话。
这顿饭吃到了后半夜,桌上的人吃的尤为开心,尤其是谢长义。
谢长义前些年被同父异母的哥哥谢长忠欺负的不成样,但其实在谢长义的心里,是非常渴望和善的兄弟情义的,否则谢长义也不会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跟谢长忠断绝关系。
和谢长忠断绝关系后,谢长义偷偷在屋里哭了好几回,这件事只有王氏知情。
在谢行俭这些孩子眼里,摆脱了谢长忠一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可谢长义不一样,许是幼年失母的缘故,谢长义格外的珍惜家人之间的关系,哪怕谢长忠和谢老爷子都不待见他。
所以,当亲娘宋氏跟前头男人生的儿子找上门来时,谢长义很痛快的就认了兄弟。
这个人姓边,谢行俭喊其边大伯。
此时,边大伯和谢长义皆喝的烂醉如泥,加起来有百来岁的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这两天爹明显比往常要开心很多。”
谢行孝抱着团宝坐过来,低声道,“我听娘私下说,爹做梦常常喊长忠大伯和爷,应该是想他们了。”
谢行俭往他爹和边大伯方向睨了一眼,小小声质疑:“哥,边大伯的身份你查了没?确定是爹的兄弟?”
谢行孝颠了颠怀里睡得一塌糊涂的小团宝,还没开口呢,突然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说话声。
“你口中的边大伯是我亲爹。”
谢行俭回头望去,发现少年精致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与以往天真截然不同的表情。
谢行孝怀中的团宝醒了,嚷着要睡觉,谢行孝只好对少年点点头后,随即起身离开现场。
桌尾处,谢行俭和少年相视而立。
屋子里吵的很,祥哥儿和贤哥儿不知因为什么将最小的侄子筠哥儿逗哭了,小孩的哭声振聋发聩,谢行俭瞥了一眼鸡飞蛋打的室内,拍了拍京华的肩膀,两人相约走出了屋子来到驿站后院的凉亭。
此时正值正月寒冬天,屋外气温低的很,谢行俭便让居三温了两壶他娘从雁平带来的黄酒暖身,又添了两碟子解闷的糕点。
“我是五岁的时候被拐到江南的。”少年坐下后就开始说,“拐我走的人贩子只用了一块黄馍馍就哄走了我,那时我是真的饿坏了。”
谢行俭倒了一杯酒给少年,举杯一饮而尽,“你爹没找过你吗?”
“找了……吧。”少年说的模棱两可。
谢行俭挑眉:“没找?”
少年舔了舔浊酒,唔了一声:“我爹不识字,人又老实,前头生的几个儿子女儿都没养活,只剩我这个一个根,好不容易养大,你说我丢了,他着不着急?”
谢行俭搭在膝头的手松了松,边大伯的为人,他今天在桌上观察了很长时间,面向的确是一个老实人,看他时都不敢正眼看,眼无意间总透漏着自卑和怯懦。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会生出容貌艳绝豫州城的京华公子。
少年突然举杯,温柔的笑笑:“我知道俭哥看不上我这种身份的人——”
谢行俭一怔,正欲解释时,被少年一口打断:“俭哥跟时哥一样,是我这辈子都可望不可求的读书人,俭哥瞧不起我无可厚非,这世道的读书人大多如此,不轻视看我的,大概就时哥一人,但我心里清楚,时哥之所以视我为知己,不过是报答当年的救急之恩罢了。”
谢行俭有些尴尬,干笑的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