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站起身,朝廖大人弯腰拱手,眼清明,一字一句道,“张司业在称颂馆畏畏缩缩,畏惧这个学生,又怕得罪那个学生,如今进了一批优监生,听张司业话里的意思,恐有憎嫌之意,既然张司业在称颂待的不顺心,何不让张司业收拾收拾回礼部?”
张司业在朝中的正职和宋通一个部门,同为礼部典制六品主事。
宋通这话说的直白,就差让张卢顺滚出称颂馆了。
周围的人闻言倒吸了一口气,包括廖大人,廖大人这人看似严厉,实则在官场惯用的是一套中庸之法。
张卢顺多次当面顶撞他人,但廖大人不过是冷言冷语刺几句就算了事,从来没想过要罢黜张卢顺的司业一职。
因为称颂馆确实如张卢顺所言,大多数学生背景太深,再加上前任司业惨状,整个朝廷除了张卢顺,几乎没人敢出来担任称颂馆司业一职。
其实在廖大人的心里,张卢顺无所事事挺好的,张卢顺比前任那个倔脾性的司业懂事,知道什么学生该打,什么学生连碰一下都不能碰。
所以,廖大人表面虽然不待见张卢顺,其实心中对张卢顺还是挺满意的。
可当宋通点名让张卢顺离开称颂馆,廖大人一时傻眼了。
他怎么觉得他新请来的助教有前任司业的影子!!
张卢顺气急,快步上前,“宋通,你休得放肆!”
“你只是馆中小小的助教先生,而我是司业,天底下哪有助教赶司业的道理!”
宋通眼皮子一掀,淡淡道,“天下之事,无不有,你没看过,不代表没有。”
“这道理我今日教了你,还望张司业谨记,日后可别孤陋寡闻的说没听过,现在我这个小小先生还要麻烦司业大人您高抬贵足,请吧——”
张卢顺被宋通紧逼的脖子涨红,他素知宋通背靠镇国公府,宋通既然敢当着众人这般落他的面子,想必廖大人不想点头也是要点头。
张卢顺心思转的飞快,随即一扫衣袖,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助教先生被谢廷赶下台了,而张司业,谢行俭才见一面,眼瞅着又被宋大人气走了。
谢行俭不由哀叹,他们称颂馆简直是个不祥之地,接二连三的师长被罢免。
张卢顺就这样离开了国子监,而廖大人自始至终都未说一个不字。
“罢黜司业大人难道不要上奏朝廷吗?”钟木鸿张大了嘴,“怎么宋大人随口说说就把司业弄走了?祭酒大人怎么也不吭声啊?”
谢行俭轻轻笑了两声,捂着嘴巴小声道,“国子监虽说是官员担任先生,说到底还是个学堂罢了,赶走一个司业用不着上报朝廷,只需祭酒大人点个头就行。”
“可祭酒大人还没说话啊,这话全让宋大人说了——”钟木鸿缩缩脑袋,斟酌着话语道,“宋大人面冷,看着就不好惹,怪不得祭酒大人都不敢出言阻止。”
谢行俭注视着一身先生装扮的宋大人,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出言反驳钟木鸿。
宋大人褪下官服,应该很好相处的。
谢行俭将视线挪向首座上的祭酒大人,至于为何廖大人不出言阻止就不得而知了。
这边,宋通随手拿起底下学生书桌上的一本书,书本很干净,连翻开的痕迹都没有。
宋通一连收了好几位老生摆在桌上的书,被收走书本的学生一脸茫然。
下一瞬,只见宋通步履沉稳的捧着一摞书来到壁角的大火炉旁,将所有的书一摔,扔进了熊熊烈火中。
一众学子包括上座的廖大人等都看呆了。
礼部侍郎娘家小舅子的侄儿率先站起来,愤然道“那是我的书!”
其余老生拍桌子的拍桌子,骂人的骂人。
还有当场告状的,“祭酒大人,您可得为学生做主啊,先生将我等书给烧毁了,日后我等无法学习,您可别怪我们拖了称颂馆的后腿!”
看似委屈抱怨,实则每个字眼都洋溢着开心和不怀好意。
换了个严厉助教又怎么了?谁叫助教没脑子当众烧毁他们的书,没有书,他们正好有借口不读书。
廖大人望着宋通,悠悠开口,“宋大人这般做似乎不太妥,还望宋大人给各位学生一个交代,否则……”
宋通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望着一众幸灾乐祸的学生,哼道,“不读书还留着书作甚,本官行行好,便帮你们全毁了。”
“放肆,宋通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礼部六品官,我可是礼部侍郎娘家小舅——”
宋通呵斥道,“你就是礼部侍郎的亲儿子,倘若不遵守国子监的规矩,本官照样能赶你走!”
“张司业玩忽职守,不为人师,任由你们成天嬉笑打闹,可本官不是张司业,本官才不管你是礼部的谁,亦或是其他大人家的子嗣,进了国子监,那就要守国子监的规矩,你们若有不服,尽管找去皇上跟前参本官,本官恭候大驾!”
说话的学生闻言,微微的心虚,“那我又没犯错,先生为何烧我等的书?”
宋通没有说话,挑起火钳将火炉里燃烧的书籍翻了个边,霎时橙黄色的火苗就将书页包裹住,转眼化为灰烬。
宋通看着底下强撑着倔强的学生,沉声道,“即日起,国子监与民间学堂一样,每月设有月考,岁末有岁考,设甲乙丙三堂,丙生月考三次未达到馆中要求,将被逐出国子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而谢行俭和钟木鸿这批优监生闻言,欣喜若狂。
国子监混日子的生活,他们才不想要。
有了这条规定,大家不想学也得学。
因为不管是谁,都不想中途被国子监赶出去,赶出去多丢脸啊,名声不好是一回事,官途被堵上才是正经事。
毕竟国子监头一回效仿民间学堂驱逐学生,势必会在京城引起轰动,皇上那里肯定也会听到些传言,一旦在皇上心里落了坏灰,这辈子官也别做了,好好苟人生吧。
谢行俭嘴角弧度压不住,然而对于老生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一个个急着跟廖大人求证,廖大人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着脑壳疼。
廖大人摆摆手,让众人安静。
瞥了一眼已经坐下来的宋通,廖大人不可置否的挑挑眉,“宋大人所言属实——”
“国子监又不是培养状元,作甚要这样虐待我们?”有人不满道。
“真要读书,我家中就有私塾!大家来国子监不都是想着进赤忠馆……”
“就是啊,”有人痞痞的跑到廖大人面前,跪地哀求道,“大人可要三思啊,像我等家门子嗣,一天事多着呢,哪有功夫总对着书本?”
廖大人原本还看不惯宋通无缘无故烧学生课本一事,眼下被扒拉着求饶,廖大人顿感脑门突突。
廖大人抬脚一蹬,将人甩开,厉声道,“没皮子没脸的混账东西!”
学生往后一倾呆坐在地,整个人被廖大人喷的一愣一愣的。
“我羞于用好词骂你们,就怕你们听不懂!”廖大人颤着嘴唇喝道,“妇孺之语,你们没少听吧,可听明白了?!”
地上的学生懵懵的点点头,连滚带爬的跑回了座位。
许是廖大人发了火,底下一片肃静。
廖大人稳了稳心绪,瞟了一眼谢行俭在内的优监生们。
缓缓道,“皇上宅心仁厚,听闻馆中些许学生是农家出身,便从国库中拨出八千两用以体恤,言明每次考核排榜前十的学子,将给一至二十两不等的银子以作奖励。”
这回换谢行俭等人坐不住了,每月都有考核,每次最高奖励二十两,这比在地方当坐堂先生都要赚钱啊。
优监生们各个搓着手,跃跃欲试。
他们的学问都不低,且都是各地的禀生秀才,是最有可能拿到这些银子的。
廖大人见优监生们乖乖点头,心里舒服不好。
转眼看到老生们不屑的在翻白眼,嘴里还嘟囔什么‘二十两打发下人呢’的话,廖大人听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交代了几句话后,廖大人就将场子让给了宋通,随后带着人火速离开了称颂馆。
廖大人走后,老生们见宋通坐在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不由得头皮发麻。
谢行俭觉得特别好笑,刚才这帮人还耀武扬威的耍威风,如今各个恨不得将脑袋放进衣袖里遮着,没一个敢正眼看宋大人。
嘿嘿,叫你们趾高气扬的嘚瑟,再吊儿郎当的不学习,宋大人就让你们卷铺盖麻溜的走人,管你家老爹是什么官,不服气就去找皇上,谁让这是皇上的旨意。
谢行俭想笑就真的笑了,静默的学堂里,只听谢行俭咯咯咯的清脆声绕着房梁不停。
下一秒,他猛地捂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大家眼睛都看了过来,包括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