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回去的路上,同事的哀嚎声就没有停止过:“我们整个部门的小姐妹成天偷看他在花园里看书,以为他没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感觉得到啊!齐先生是不是在心里吐槽我们无数次了?我们的形象啊……”
安娜没有说话,在教会学校长大的她总是习惯保持缄默,她做不到像他们一样坦然讨论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还是审判所的执行长。
第二次的见面来得很快,她被司凛先生的秘书指派,将一堆需要签字的文件送交给齐先生。安娜抱着文件来到了异端审判庭,在礼貌的询问后找到了齐先生的办公室。
她敲了敲门,厚重的木门后传来了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请进。”
安娜推开了门。这是一间朴素到潦草的办公室,偌大的空间里只在窗边放了一套实木的办公桌,上面除了必要的办公用品之外就只有一个扎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后面的书架干脆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几格里放的全都是文件。
齐先生站在窗边抽烟,漂亮的铜制雕花玻璃窗上挂着的竟然是粗糙的木质百叶帘,窗帘一横一横的缝隙中,日暮的斜阳落照在他俊秀的侧脸上,他看起来是如此忧郁憔悴,好像随时都会湮没在黄昏里,消失于暮色中。
浓烈的烟味迎面而来,安娜鼻子一痒,立刻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捂住嘴,这才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抱歉,熏到你了。”齐先生立刻掐了烟打开了窗户,室外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日暮晚风里带来一丝凉意,这下咳嗽的人却换成了他。
他咳得比她厉害得多,好像随时都会断气,可他最后还是找回了正常的呼吸。等到他止住了咳嗽,齐先生开始到处找水喝——办公桌上的杯子已经空了,他尴尬地放下杯子去拿水壶,结果水壶里也是空的,最后他放弃了,一声不吭地接过安娜递来的文件,坐在办公桌上批了起来。
安娜沉默地拿走了水壶,在齐先生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捧着水壶鞠了一躬,安静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她在开水房里装好了热水,回到齐先生的办公室帮他倒了一杯热水,结果和水一起浮上来的是几粒显眼的烟灰,显然,齐先生在往烟灰缸里弹烟灰的时候,总有一些“漏网之鱼”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可齐先生完全没注意,他右手在签字,左手已经去拿杯子了。
安娜无法再保持沉默了。
“请您再稍等一下。”她礼貌而坚决地夺走了杯子,在齐先生茫然的眼中,又拿走了和杯子做邻居的烟灰缸。几分钟后,她带着洗得一干二净的杯子和烟灰缸回来了,重新给齐先生倒了水——她加了一些冷水,让水温是合适入口的温度。
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的齐先生感谢了她的细心,他又问道:“前几天我在花园看书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你?”
安娜点了点头,她又恢复了沉默的状态,只在齐先生问她问题的时候简洁明了地回答。直到离开这间办公室,她都没有问过任何问题。但她还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司凛的秘书问及齐先生的秘书是谁,想要委婉地建议重新安排一位。
“是个外乡人,有点粗枝大叶的小伙子,但是他最近在强制任务里身亡了。齐先生说希望由原住民担任秘书,安娜你也在候选名单里。”秘书说道。
安娜愣了一愣,她没有表达任何意愿,她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段短暂的回忆在司凛先生的声音中停止了:“再看看情况吧。但是让他一个人在家养病也不是办法,他这个人病了就耍脾气,不管着他一点,他连饭都不好好吃。”
秘书苦笑了一下:“那我派个人过去照顾他,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及时汇报。”
司凛随口道:“就让安娜去吧。”
突然被点名的安娜愣了一下。
司凛说道:“安娜,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下,现在就过去。不许让他抽烟,也不许他熬夜,让他按时吃饭,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大声训他,明白了吗?”
安娜沉默了,只是这一次,她的沉默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她感到为难。
大声训斥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长这么大,她大声训斥过的对象只有屡次跳上碗柜偷光鱼干的野猫,饱餐一顿的野猫还不太服气,骂骂咧咧地跑了。
也许是觉察到了她的不安,司凛告诉她:“就要这么做。你要表现得很生气,声音一定要响亮,态度一定要坚决,语气一定要严厉。只要你表现的很生气,在不涉及到原则的问题上,他明白轻重的。”
秘书先生也说:“你别怕,齐先生不会对你发火的。他对女孩子态度一向很好。”
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中,拿到了齐先生家钥匙和地址的安娜忐忑不安地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安娜都心不宁,她试图想象自己大声呵斥齐先生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马车经过了一条热闹的街道,安娜叫停了马车,她记得这里有一家杂货店,偶尔会兼卖一些鲜花,她想买一些去探望病人。这里也有她的一些私心,她很喜欢花,但是黄昏之乡的鲜花价格不菲,她不会把钱浪费在自己的爱好上。可今天不一样,秘书先生批给了她一笔探视病人的资金,她决定在慰问礼物里加入鲜花这一项。
杂货店里的鲜花种类不多,合适探望病人的更是一种都没有,安娜最后挑中了白玫瑰花,将花瓶里仅剩的七支一起买走了。
安娜在齐先生家敲了门,这栋两层的小楼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很有原住民的风格。她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开门,她只得拿出司凛先生给她的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也许齐先生是在休息吧,她想,生病的人确实需要多休息。
屋内的装饰非常简朴,打扫得很干净,安娜抱着花,提着食材,寻找厨房所在的位置。刚走到楼梯边上的时候,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刹那,她的心跳差点吓得停止了。
齐先生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了楼梯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幽暗的房间里,他苍白又纤瘦,一时间竟然让人无法判断那是一个重病的人还是一个徘徊在人间的孤独游魂。
看清楚了来人,他冰冷的眼柔和了下来,那种阴郁渗人的冷感也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她怀里的白玫瑰花,轻声说道:“是你啊。我记得你,是司凛让你来的?”
安娜对他行礼,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玫瑰花很漂亮。”他听完了后说道。
安娜回忆着自己刚才的话,没有一个字提到玫瑰花,不知道齐先生为什么会突然说起,但她心领会地说道:“请您稍等片刻,我现在就把花处理一下。”
说着,她找到了厨房,找到了空花瓶,用剪刀剃掉了花刺,修剪了花枝,几分钟后就将一瓶插好的白玫瑰花放在了餐桌上。
整个过程中,齐先生一声不吭地站在厨房外看着,宽大的睡衣穿在他身上显得不太合身,他还光着脚,毫无病人的自觉。直到鲜花被放在了餐桌上,他才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白玫瑰花。
“您吃过晚饭了吗?”安娜问道。
他摇了摇头。
“那您吃过午饭了吗?”安娜又问。
安娜知道他没有——厨房里干干净净,就连垃圾桶里也找不出任何东西,这不像是吃过的样子。
“我几天不吃饭也可以。”他说。
这是一个很没自觉,也很不配合的病人,安娜意识到了司凛先生担忧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