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了,”自从那日崔府遭遇那般荒谬窘境之后,这是君莫问第一次见娇娘。夜色里,两人站得不远,风从两人之间拂过,却觉得离得一点也不近。君莫问见娇娘只是站看着,久久没有再言语,便拱手,“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安静,等了片刻,依旧是沉默,君莫问正要转身,忽而听见娇娘的声音:“君大夫可是怨我?”
君莫问看着对面的娇娘,绷着一张娇俏的脸,面色和唇色都微微的白:“娇娘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你遭了难,我却没有帮你。”
“娇娘小姐如今境地,外表瞧着光鲜,内里亦是苦楚,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名弱女子。你不是不帮,是帮不了,我心里明白,怎幺会怪你?”
“我的确是帮不了,但你被押送至禹州府,我却连送一送也没有去。”
“那时我是判了斩立决的罪身,那般晦气,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有什幺好相送的。”
“可是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娇娘的声音低下来,被夜风撕扯着,带了凄楚,“郊山上,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了避祸,却连去送一送也不肯。”
“那不过是我想救你,你让我想起……已故的亲人,”说到这里,君莫问顿了一下,他想起他那年少便艳名远播誉满京都所以越发不得善终的姐姐,崔十一娘,又重复了一遍,“那时我救不得她,我救你,只是我想救你,不过图个心安。我如果觉得自己救了你,你就当如何如何,这是挟恩,非君子所为。”
“可是你到底是救了我,你不想,我却不能不想。”娇娘看起来娇小柔弱,性子却极坚韧执拗。
君莫问想了想:“要是你实在放不下,就给我钱,不拘多少,一个铜板,当买个心安。”
“一个铜板就够了?”
“我不是借机贬低,只是我们都是命如草芥的人,一个铜板,够了。”
娇娘摸了摸身上,才发现忘了带钱袋,扬声一唤,那等在远处的丫头红丽颠颠地跑过来,娇娘从她身上拿了一枚铜钱。娇娘拿着那方孔钱看了又看,这般轻巧,放在君莫问手里的时候却觉得如有千钧,声音不觉得恍惚起来:“你嘴上说不怪我,为何眼里还是怪我?”
君莫问一愣,他想起郊山别院抱着娇娘冲出火海,那昏迷的女子靠在怀里,孤苦无依,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他想起怡红院里给娇娘看病,她给他准备甜点,他只是被她的手指搔过手背就红了脸,亦有些恍惚:“是啊,我心里明白不能怪你,可是为什幺,我心里还是怪你?”
方才红丽离得远,不知来龙去脉,只听见君莫问这样一句,顿时火了:“你凭什幺怪我家小姐?你自己惹事获了罪,倒连累得我家小姐吃不下睡不好。听见你好了,立刻巴巴地来见你,你还有什幺不满意的?”
“红丽,别说了,是我不好。”
听见娇娘这样说,红丽顿时更火大,小丫头瞪圆了眼睛,看负心汉一样看着君莫问:“小姐你哪里不好?明明是他不好!特意来看他,他反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你没有不好,你若推说替我求过情了只是人微言轻,推说也去送我了只是太远我没看见,我也没办法佐证。但是你没有瞒我,已经很好,是我不好,我放不下。我知道我是罪身,我知道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来送是情分,不来送是本分。但我那时是必死之地,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君莫问顿了一下,“我以为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
红丽听得懵懂,小丫头摇晃着脑袋:“你说什幺乱七八糟的……”
娇娘止住了红丽的话,只屈膝一福:“此后一别两宽,各自为安,大人珍重。”
君莫问微一拱手,含笑去了:“珍重。”
“这样不识好歹的男人,小姐你还理他做什幺?”红丽冲君莫问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怪地盯着娇娘。
娇娘望着君莫问离去的背影,望了许久。
“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这句话是娇娘说的,同样的话,一字不增,一字不减,君莫问又说了一遍。他心中她不同于旁人,便忍不住期待,忍不住苛刻,忍不住失望,忍不住埋怨,于是只能做旁人,于是只剩下“一别两宽,各自为安”。
原来他想的,跟她想的,是一样的,曾经是一样的。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于是抬头看天,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是啊,还理他做什幺?我们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