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曾经跟她说过,如果有一天阿妈要走了,一定要记得吹这首曲子,阿妈就知道,该回故乡了,不再远行了。
易初颜的脸逐渐变得平静,她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跟季之白说,还有很多话想跟女儿说,病痛折磨她至此,也都是宿命,充满罪孽的一生,终于都卸下了。如果人真的有魂魄,今后孩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她还从未告诉女儿,那一年生她之前,林芝暴雪,她隐约感觉预产期快到了,但是附近没有医院,村里女人都只能在家生产,幸得村里有接生婆。肚子突然疼痛起来,她知道是要临盆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忍着疼痛出门,大声呼救,想要邻近的村民帮她通知产婆。出门就滑倒在雪地里,血流不止,有那么一刻,她感觉生命疼痛到快要消失了。邻居听到了她的求救声,抱她回了房间,叫来了产婆。
骨开十指。女人完整的一生,她都曾经历过。
人生忽如寄,渺渺天一方,故人此去,再无归期。
季之白把照片一张张收好,茶杯里的老茶又续了一杯,泡得越久,老茶的芳香散了出来。
“下雪的晚上真的能看见繁星吗?”季深捧着小脸问。
“爸爸也不知道,可能心里有繁星,就随时都能看到,像妈妈说的,心里有故乡,就哪里都是故乡。”
“那……我的故乡是卡斯木村,还是这里呢?”
这个问题,季之白没想过,但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栀子的香味都在发梢上。“爸爸妈妈的故乡在这里,你觉得你的故乡应该在哪里呢?”
“阿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的悲伤不再那么深刻,烛火之下,她看起来温暖,当她知道所有故事后,她也就明白了,眼前的男人,是她一辈子都离不开的。
“阿爸,刚才你说的那位赤崎警官,他如果当年真的多看阿妈一眼,你说现在的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季之白顿了顿,可惜这永远都是个假设的问题,眼下就是最好的安排,他没有机会保护易初颜,命运却安排了他保护他们的孩子。“那……可能就没有你了。”
“这么悲伤的故事,没有我也就没有了,但阿妈曾说过,会遇到的人就一定会遇到,你和阿妈怎么都会遇到。”
“是啊,我和你也都会遇到的。”
“阿爸,阿妈交代我一定要去看看娘古拉苏节日,六年一次哟,你要算好时间。”
“放心吧,爸爸记着的。故事讲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睡觉了?”
“阿爸,我们还会分开吗?”
“在你长大之前,爸爸都不会离开你。”他在女儿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知道她内心里的不安全感还没有完全消失,不是她不能离开他,而是他不能再失去一次了,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相依为命吧。
哄了孩子睡着,季之白睡意全无,应该是老茶起了作用。他站在窗边,又看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白皑皑的雪地,远山的青柏,竹林,故乡的原风景,便定格在这些画面里了。陶埙放在嘴边,终是一个音符都没有吹出来,他想起易初颜在星星之眼里吹着陶埙热泪盈眶的模样。那样温暖的面具之下,是一个负罪前行的灵魂。
不知道她的魂魄,是不是也跟随着他和孩子一起回来了,她的骨灰就葬在星星之眼里面,她要的星葬还没有出现。也许,等夏天来了,她会在那里再见漫天繁星。
从衣柜里取出浴巾,去浴室刷了牙,刮了胡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老的容颜,时光利刃,世间本就无人能逃过。
把水温调成了滚烫的热水,他想洗个热水澡,故事讲完,一身的疲惫感和尘土,想要好好清洗。
浴室是曾经他和易初颜一夜温存的房间改的,和女儿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房。
澡洗到一半,他忽然想去拿手机,好多年都没有再听那首《欢颜》了,这也是他和初颜共同的记忆。十年前,就是在这间房里,初颜在后山的晒谷坪,跳了《欢颜》的舞蹈。
但想起手机好像落在了女儿房间,只能作罢,嘴里哼起了《欢颜》的曲调。
忽然,外面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是《欢颜》。他从浴室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原来手机竟然就在这间房里,他拿起手机,播放的正是《欢颜》。可是洗澡前,他根本就没有打开过任何音乐软件,也没有点开过播放器,怪。他裹上浴巾,轻轻去到女儿的房间,月光下,女儿已经进入了梦乡。
应该是故人来了。肯定是故人来了。
听说故人,会和自己心灵相通。
他放下手机,换好睡衣,头发还滴着水,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吹着吹着,他在镜子里看见了易初颜,站在他的身后,微笑着对他说:“之白,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不敢回头望,怕她消失,手伸向镜子,隔空想要抚摸她的脸,他和她在镜子里相视而笑,就像他们十八岁时重新认识的少年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音乐停了,镜子里的人也消失了,季之白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走出了房门。后山的晒谷坪,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雪地空谷,遥远的地方传来陶埙的声音,他一路踩着雪地,一步一个脚印,来到了星星之眼。
“初颜,是你回来了吗?”他的身体颤抖着,“这里有故土,有故人,这里还是你的故乡,我知道你还放不下。”
空无一人的竹林,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被厚雪覆盖了的孤零零的墓碑。
竹林发出了挪动的响声,最外面的散生竹,慢慢地向中间靠拢,迅速地形成了一道竹林之墙,将他和墓碑的视线阻隔了。
“阿爸,”一个稚气的声音,“寒夜太冷,你背我回家好吗?”
是女儿的声音,是女儿拉动了星星之眼的铁索。他回过头,看着女儿,小女孩的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一条岁月的河。
他点点头,伸出手去抱女儿。中间的食指,空荡荡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