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喉咙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压也压不下去,胸口沉甸甸的,像是有巨石累在上面,再一呼吸,连鼻腔里都溢满了血腥味。
“噗——”他猝然喷出一口血,身体止不住的下沉,眼前逐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
“先生!”少年本能的冲过去接住了苏灵郡坠落的身子,鲜血悉数喷在了他的面具上,仿佛给铜制的面具渡上了一层黑红的浆液。
“你……你是,”苏灵郡躺在他的怀里,强行逼着自己不要就此昏睡,但眼皮却止不住的拉耸下来,“是奕儿吗?”
“你先不要说那么多了,有什么话等你伤好了再说,你的伤实在太重了。”少年用袖角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想要把他抱起。
苏灵郡鼓了一会劲,却没有推开他的力气,他对着少年黑沉沉的眸子,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他,仿佛能够透过面具,清楚的看见面具后面的那张脸。
“是奕儿吧。”他的声音很小,每一个字都像是提着一口气发出来的,嘶哑而无力,然而就是这样的声音,却依旧深沉温柔。
“对不起,先生来晚了。”他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冰冷的面具,但被少年一把拦在了半空。
“别动。”
“呵。”苏灵郡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对不起。”
“别说了。”少年一把将他抱起,向床走去,“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屋外的天空已经开始逐渐飘起小雪,纷纷扬扬的,洁白素净的宛若柳絮。
苏灵郡被他抱着放倒在床上,被褥已经被旁边的几名侍女换成了干净的,他替他掖好了被褥,又拧湿了毛巾,要给他擦拭脸。
“我自己来吧。”苏灵郡的脸色苍白无力,尽管如此,他还是对他笑了笑。
少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递给了他,看着他擦完后便给了在一旁照看的侍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少年关切的问道,“还难受吗?”
“我也不知道刚刚怎么了,或许就像你说的,重伤未愈造成的吧。”苏灵郡微微后仰,靠在了身后的床栏上,“我是医者,你不必担心,不管怎么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那是最好。”少年松了一口气,不紧不慢的回道。
“都下雪了啊。”苏灵郡的目光凝视着屋外,天地间,浑然一体,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镂空的花窗被雪照亮,原本清冷的屋内,又添了几分慕寒。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屋外看去,纷扬的白雪似是和浮云连到了一起,原本挺拔的竹枝也已经弯下去了一片。
然而就当少年的心完全被屋外的景象所惑之时,苏灵郡飞快的探出了指尖,出其不意的拿掉了他脸上的面具。
铜制的面具跌落在地上,发出了“哐当”一声轻响,少年青涩的脸庞暴露在日光之下,还带着几分惊惧和失措。
苏灵郡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一缩,他微微张着嘴,震惊之意,表露无疑。
少年愣怔的看着他,像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对视了半晌,谁都没有开口。
两人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胶着之中,屋中的气氛再次沉默的近乎压抑。
苏灵郡想过很多种可能,也明知道事情有可能会发展成最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但只要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可以咬咬牙,把所有的一切都冰消雪释,带他回家。
然而,当这一刻终于来临之时,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他想想而已,他根本无法接受事实真相,图穷匕见之后的一切,都如同钝刀割过血肉,难以名状的苦楚从心底深处纷涌上来。
“他们……叫你少主?”尽管心底已经有了很多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但苏灵郡还是咬咬唇,多余的问他,“你是六道盟的少主?”
初弈眸色一沉,不作回答。
“原来是这样。”苏灵郡埋头,身体缓缓的蜷缩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你骗了我五年。”
他有一瞬的愤慨,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早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了……在鹰峰岭上,单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又是怎么能够做到相隔甚远还能够给他挡了一剑呢?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里,初弈经常夜半离开别院,一去便是几个时辰不归,然而每当自己问他去做什么时,他的回答无一不是同样的理由——闹肚子。
他早就该意识到的,那样拙劣的谎言,明明一触即破,但他还是一直深信不疑。
“我……”初弈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当他看见苏灵郡的情时,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谈。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苏灵郡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眸子,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了眼底,“因为我是白素清的弟子吗?”
初弈震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对,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所以我选择了你。”
“也就是说,这五年来,你对我所说所做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吗?”苏灵郡说的极为平静,也像是在极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故作镇定。
“对,从一开始你完全没有防备的救下我,所有的一切都因此开端,我是六道盟的少主,所以那日鹿鸣谷来的人,就是我派来的人,我让他们假意把我劫走,逼你交出灵枢,可你没有,你完全放弃了我。”初弈不遮不掩,语气却不由的愤怒。
“苏灵郡,我对你来说算是什么?!你可以就这样放弃我?我陪了你整整五年,但你呢?说丢下我就丢下我,你愧疚过吗?!”
“我怎么能够不愧疚?”苏灵郡终于抬头,声音有轻微的颤栗,“是我没有用,是我保护不好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认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呵呵,连敷衍都不愿意了吗?”初弈看着对方沉入死寂的眸子,低低笑了一声,“这样也罢,把灵枢给我。”
“你怎么知道灵枢在我这里?”苏灵郡微微蹙眉,色复杂的看向他,“你接近我之前,我并未有灵枢。”
“是,我接近你之前你的确没有灵枢,”初弈冷笑着,吐露出了真相,“我接近你,是因为我们之前有仇,我想杀了你,所以这五年里我不断的在找你的弱点,因为我想一刀致命。灵枢是因为那天薛景阳带我出谷,他半路折返,我便借此机会给下属发了密令,但当我来到别院的时候,旻严也在里面,我便听见了你们所有的对话。”
“你那时候的功法根本无法企及现在,所以我知道,若是再不下手就迟了。是以,我让他们假意劫持我,为的就是让你能够交出灵枢,可你呢,你宁愿眼睁睁的看着我死,都不愿意交出你那本灵枢!”
“我不是!”再也无法抑制,苏灵郡的眼眶微微的发红,“我那天本来是想救你的,我根本不知道顾公子会来,我和他说好了要一起查到六道盟,但我也不知道薛景阳会半路把我带走,所以这件事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喃喃的问道:“道长呢?道长那天跟我一起的,你既然救下了我,那你看见他了吗?”
“你到现在都还在想着薛景阳?”初弈闻言冷冷笑了一声,“他当初不是最讨厌他了吗?他一路上还不断的欺骗你,直到最后,你也被他给骗了,他害死你两次,你现在却还在想着他?”
“但他也救过我很多次,”苏灵郡默默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指,像是嘲讽,他微微笑道,“他会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你跟他之间做的交易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来这样质问我,你是觉得耍我耍的不够多吗?”
“……”初弈望着他,隔了许久才轻声开口,“他死了,你没有救活他。
“他是被你害死的,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被白素清盯上;如果不是你,他本不该有心魔;如果不是你,他怎么可能只身涉险来六道盟?”
“他来过你这里?”苏灵郡难以置信。
“是,他前段时间,乔装打扮成了高稷,跟着信使来到了这里。”初弈淡漠的说着,“因为他想替你挡住所有的风浪,也是因此,他释放了心魔,若不然,他怎么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原来他那段时日的郁郁寡欢就是因为这件事?”苏灵郡猛然一震,眼底有咸湿的海潮一层一层地漫过,最终汹涌着夺眶而出,他颓然把头埋在了膝弯处,止不住的抽泣。
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这么毫无遮掩的哭泣,这一瞬,他觉得自己懦弱又无能,也只能任由绵延而漫长的疼痛牢牢支配住他。
这么多年来,无论再怎么受挫,也都无一能够撼动他内心的那道坚韧而岿然的护城,然而在这一刻,苏灵郡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它们龟裂了,那些细密的裂缝如刺人的荆棘,缠绕着遍布了他整个心脏,越是挣扎,这份痛苦就越加深入骨髓。
屋外的雪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有风卷起最后几片凋零树叶,悄然掩埋在冰雪之下,在这样寂寥的夜中,一切就宛若离人的叹息,孤独而冷漠。
良久的沉默后,初弈终于转过身,淡淡的对他说道:“哭够了就早些休息,有什么事,等你养好伤再说,哪怕你要给薛景阳报仇,我也会就坐在这里不跑,等你好透了再动手。”
前方高能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