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来之前,孃孃被折磨的还吊着半口气儿。
孃孃可能是心地好,命不该绝,遇见允淑,整夜整夜照顾她,给她偷偷挖岭上的草药医她。
允淑从来不多说话,别人吩咐什么,她就去做什么,累也不说,苦也不喊,疼也不叫。
她窝在灶前,抱着双膝,默默看远处松松垮垮的士兵们操练。
流放那天,她姐姐被人掳去,抓着她的手,要她坚强,要好好活着,像狐尾草一样活着。
抬头看看天,允淑再度站起来,扎好围布,去抬放木桶。
这些士兵每天操练完都要洗澡,她拉着沉重的大木盆,将热水一桶一桶倒进去,倒完三十盆,感觉腰和腿已经没有什么知觉,麻木的挪动着再去做其他的活计。
喂羊,喂马,干草在手上扎出许多红色水泡,快到了晌午的时候,她从米房领了白米、谷子和麸皮,白米是给什长蒸饭的,谷子是给士兵烧汤的,麸皮是她和孃孃的口粮。
日头往西斜的时候,她已经把所有的饭菜做好,挎着食盒给什长送去,回来又伺候士兵们吃完,才带着清水泡的麸皮回自己住的阴暗小木屋。
她把破碗从地上捡起来,把麸皮水倒成两碗,端给孃孃一碗,兴奋道:“今天的米房大叔可好哩,给麸皮里偷偷加了两粒豆子和花生,我挑出来放你碗里了。”
孃孃用两个木棒在碗里搅一圈,挑出两粒花生给她,“你吃。”
她跟孃孃笑了笑,说:“孃孃,你像我娘。”
两个人一时都是沉默,她拿手捏下鼻子,把哭腔压回去吃了两粒花生,端碗出去,“我去外边晒太阳,孃孃你在房里好好养腿伤。”
她出来找个高点的岭子坐着,端着破碗出。
很远很远的黄土道上,有队人往这边走,她听说这里常年不见人来,心想约莫又是来送官婢的使官,最近的犯人还真多哩。
粗粗扒拉两口麸皮水,觉得比起糠来,麸皮竟然还是很好吃的,也很香。在以前她是吃不下去的,毕竟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从没吃过这种糟糠难以下咽的东西。
最近她想开许多,觉得食物并非是为口舌之爽,乃是为果腹而已,即是果腹,味同嚼蜡也不过尔尔。自家中惊变到现在,她觉得她的心境已然同佛祖明亲近不少。
若此刻,她头顶恰好有棵菩提树,便能助她悟道,坐化成佛。
只是,喝完这碗麸皮水,她马上就要投入其他的工作,她的活多的永远也做不完。
日近黄昏时,她听到鸣锣的声儿,那是官婢送达后,被接管的信号。她也打算过去看看,照顾照顾新来的人,抬脚才发现,腿已经不受控制,连坐下来已经不能。
扶着一堆柴草,她强迫自己挪动双腿,缓慢的往前蠕动着,想让腿脚通过活动恢复一点知觉。
什长带个高个子男人来找她,那高个子男人长得有些猥琐,上下打量她一番,捏着嗓子跟什长讨价还价。
“太小了,不值二十两。”
什长含笑,“刚来,就因为太小了还是个干净的,二十两你不吃亏。”
“十两,都是官婢,你也不要太黑了。”
“十五两,不能再低了,奴集还带着呢。”
高个子男人咂咂嘴,“成吧。”
允淑被这个高个子男人买走了,这个男人把她奴集一起买走了。
她跟着大队人走,只是同来的时候不一样,换了新衣裳,走的不算落魄。她也不敢问,不知道这人买她去做什么。
高个子男人让她上马车,扯下帘子后,坐在外边。
马车摇摇晃晃上了路,在安静的夜里走着。
过了一会儿,外边响起高个子男人尖锐的嗓音,“咱们是给宫里的公公们买对食的,你要仔细着,半路莫想着逃走,你一个丫丫,逃不出咱们得手心。”
她晓得逃不过,也没想着逃,只要能离开宁苦,她觉得就离家人的消息更近一些。
壮壮胆子,她问,“大爷,您是从长安来的吗?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高个子男人鞥一声,“丫丫,你问。”
允淑舒口气,“节度使大人和夫人,流放到哪里去了?”
高个子男人沉默一阵,自言自语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后面跟她说的,她都记在心里了。
“原来你是节度使家的三姑娘?丫丫,我可给你说,以后千万莫提起来你的身世,死也要烂在肚子里。李大人和他夫人已经判了死刑,本该秋后问斩,但是在狱中就已经中毒而亡了。”他顿了顿,“咱家今天什么也没同姑娘你提起,姑娘你以后,也和节度使家丁点儿牵扯也没。懂了吗?”
她嗯一声,想再问问二姐姐的下落,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来。
马车在路上走了小半月,再回长安,才觉得这一路山水迢迢。
长安的灯,长安的街,长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她央求孙六,就是买她回来的高个子男人,让她远远看一眼节度使府。
孙六体谅她的遭遇,答应让她在街口远远看一眼。
以前门庭若市的节度使府已经贴上长长的封条,五月间正好海棠花开的鼎盛的时候,节度使府门两边的海棠树却已经枯死焦黄。
门前像晚上收摊的菜场,到处都是污秽之物,不堪入目。
她捂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放下车帘子,很久才平复声儿,“六爷,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