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是沾满人世浮尘的女子,她扬起脸,盯着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寻那一颗?旋即就望见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盏孔明灯。灯缓缓跃过层叠的屋檐,颤颤地焰火吸引着明珠的视线。
未是节庆,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灯的,明珠心头生疑,直望着那盏灯高高地悬起,下头坠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隐约有字。她凝眺去,上头泼墨所书“撒杯倾酹酒”五字,只道是谁在祭奠去世的亲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进屋。谁知刚撤一步,电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个清风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着,“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那是一段歌谣,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此刻由遥远的旧时光扑朔而来,填满了她的耳与心。
她心内开始怦怦地跳起,望着那盏高悬的孔明灯飞奔出去。正在一条长廊撞见挑灯的侍竹,可爱地笑着,“这么暗了,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珠的眼紧盯着那盏愈发升高的灯,摇手一指,“那是哪里?!”
长风萦绊,飞扬起她二人的群衫,飘飘欲仙向宫阙。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启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运河一个小码头,就离咱们园子不远,从后门儿出去,沿着左边儿那条道一直往下走,走个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
“我说呢,怎么我走时,老爷同我说了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儿。”她倏然顿住,紧扣着眉心,“嗳,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没路了,难不成你要带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秘地一笑,将她手上的灯笼高高举起,隐约于黑暗里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扬州,我请二殿下在扬州替我上了个户籍,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宋知濯了,只有‘宋远行’。”
“宋远行?这名字真难听。”
“难不难听的业已定好了,你凑合着叫吧。我上月在扬州已经办了处宅子,这就是来接你的。多滞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咱们连夜上船,睡两觉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渐渐靠近码头,明珠险些被这富丽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只脚刚踩上板,却骤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哪有就这样走了的?清苑怎么办?还有青莲姐姐和丫鬟们,还有我的钱!”
脚下的黑暗里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发愁的眉心,“这时候就别想这些了,钱有什么要紧?你舍不下丫鬟们也罢了,等我们到了扬州,再传信儿叫白管家将她们送来就是。清苑我现在不能回去,只怕会有圣上的眼线,因此我才在这里放灯。”
浪花儿在他们的脚下,伴着哗哗的水声,明珠将绣鞋狠狠一跺,“什么叫‘钱有什么要紧’?可太要紧了!咱们到了扬州,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宋知濯拽着她的手,满目浓情不褪,“钱麽我去挣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难道我还能饿着你不成?小尼姑,别想了,快上船吧,咱们早点出了京城早点平安。”
明珠拨浪鼓似的摇头,萤火虫渐渐聚拢来,照亮了她瘪嘴鼓腮的娇容,并松开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过惯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节衣缩食,我适应不过来。况且那是我的钱,我凭什么不拿?搁在这里也是白搁着,你府里头那些银子咱们不要了总行?就留给童釉瞳。可清苑里头面首饰银票房契地契什么的,得有好几百万两呢,再有老爷说在扬州给咱们置办了产业,这不是现成的好事儿嘛!这样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你上船去等,横竖离得近,我至多半个时辰就来!”
言讫,她不管不顾地飞裙而去,借着茫茫月色,连灯笼也未拿。
无可奈何地,宋知濯只得朝她翩跹而去的倩影嘱咐,“捡要紧的拿就是,别什么都想着带!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里没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头,黑暗中,由船舱里走出来明安,“爷,奶奶不会将阖家都搬来吧?咱们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语,以一双含泪的眼眺望着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案的浪潮,淘尽了苦难的沙,沉淀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满足与幸福过,仿佛从前所有的苦涩与辛酸,都只为抵达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来的那一刻——幽人空谷,夜鹤惊飞,芳心潜天涯,芦絮成纱。她蹁飞的橘黄披帛与草色留仙裙后头,是几位艳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滚烫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开始,炙热的血液沸腾了他处处焦土的整个人生。
冰雪融后,月未残时,崇闳富丽的大船点亮了灯笼,在风与浪中摇曳。宋知濯拥着明珠站在船头,望断天涯远,告别了芦苇与漫天的流萤,亦告别了过去好或坏的一切,那些笑与泪凝结的旧时光在他们耳畔飞灺而过,黑夜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永不会停歇,但幸运的是,在命运的坎坷中,他们遇见了彼此,而惊涛海浪中,他们抓紧了对方。
倘若还有什么可怕的,必定只有前面那些月月岁岁的流年,他们之间那些一个眼便能点燃的激情与欲念,大概会被时光逐渐磨噬得平淡。但没关系,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见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没关系,哪怕欲望会消解,爱亦会流淌在他们朝夕相望的眉眼、萦绊在一餐一饭之间。
只要这一刻,他们还相爱,那么就有着与世长存的永恒,幸福将古今无诗,丹青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