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纯粹的欢愉他可以在任何女人身上获取到,只要稍稍忽略心的空旷。直到蜡消融成了一个丑陋狰狞的形状,他翻躺下去,就又被这样的空旷逐寸吞噬。
而心满意足在慧芳的面上浮起,结成了一朵香馥馥的牡丹花儿。但很快,她似羞似臊的眼色被望见的一股殷红惊褪,“哎呀!爷,您流鼻血了!”
半撒的帐中,宋知书只是抬手横揩一把,凑到眼前看一眼,十分平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拿条帕子来给我干净就完了。”
窸窸窣窣地一阵动乱,慧芳缩下床去倒来一盏凉水,指端沾上一点往他后颈上拍一拍,“爷,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这个月都流了三回了。而且您瞧瞧,您这几个月来日渐消瘦,头里才入了秋,您就染了两回病,天气越来越凉,您就又咳嗽起来,这些时日愈发的严重,马上入了冬,还不知怎样呢,先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她带着几分小心窥他的面色,果不其然,这位跋扈惯了的公子将手一扬,洒了满床的凉水。他就坐在这些寒冷的水花中,剔着慧芳,“啰嗦什么?我再说一次,不许再提这个话儿,我的身子好不好,我自个儿不清楚?”
瞥一眼那些映深的水纹,慧芳倏然将心一横,咬着牙缩到床沿下头跪下。披着一件单薄的玫瑰紫氅衣,露出里头嫣红的肚兜,在秋末的夜,荏弱的骨头有些颤颤发抖,“爷,您就是打我杀我也好,我也不怕了!我还是得劝您,请个太医趁早来瞧瞧,要是拖成什么大病,岂不是不得了?即便您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也想想我,您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宋知书苍白的面颊上坠下来几滴汗珠,透过两片帘的罅隙睥睨着她,无情的唇一启,扬起个寥落笑意,“我死以后,还管什么天塌地陷?别跪着了,去把褥子换了。”
“爷!就请个太医来瞧瞧吧!您要是怕人知道您身子不好,咱们就悄悄的请来。”
他倒回枕上去,干涩的眼盯着帐顶,“别啰嗦了,将你的药拿来给我吃几颗,我照样生龙活虎。”
慧芳怔一霎,立时有些胆怯,“爷、爷说的什么药?”
“不就是你日日给我吃的药?”他横臂撩开帐,见慧芳发抖的肩,倏而一笑,“你别怕,我又不是要罚你。你那个药效果甚好,你瞧我,甭管身子骨多弱,吃了你的药,照样能在你身上效犬马之劳。快去,再拿些来。”
闻听此节,慧芳将一颗心仍旧放回肚子里去,只是看他面色到底不好,亦不敢放肆,“爷,还是算了吧,折腾了一夜,也该歇着了,那药虽说能强壮精,可也不是仙丹啊,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要紧。”
“不瞧太医,”他将手摆一摆,眼转回去,似乎瞧见青灰的纱帐成了一团烟云,承载不住他的一梦,“太医能救得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的魂。你的药能救我的魂,快去拿来,你不是想生个儿子吗?去拿了来,咱们好抓紧生个儿子。”
慧芳望着他仍旧十分英俊的面庞,一颗春心旋即便落入这暗香流动的夜,那些谏言则被风一散,四下飘零。
红粉飘零至燃着孤灯的北廊下,伴随着一种靡靡的香扑入窗。楚含丹呆呆地望着月,心中所念为一场空白。宋知远的死、明珠的走似乎都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是乱世的飘蓬,只心系着个人的前程与安危。
“小姐,你在想什么?”
对过响起夜合忧心忡忡的声音,楚含丹望月的眼收回,对着她笑一笑,“没什么,就是发会儿呆。夜也深了,你去把床铺好,咱们快睡吧。”
夜合刚挪起来的裙顿住,一霎又坐回去,“小姐,你还天天跟没事儿人似的,怎么就一点儿不操心?如今虽说不再禁你的足了,可爷仍旧一回也不往咱们屋里来,你不怎么就不着急啊?照这样儿下去,你这紧巴巴的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近来我瞧,那慧芳竟然夜夜睡在爷屋里,要不就是爷睡到她屋里,两个人一晚上也不曾分开过的,他们好成这样儿,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啊?”
烛光在她的面上急躁不安地抖动,楚含丹却是如月一样的静怡,半点儿也不见着急,“慧芳服侍了这么些年,也该让她常常甜头,且随她去吧。”
“你让她尝甜头,她可让你尝了吗?明明说好了叫她在爷面前说两句好听的,我看她压根儿就不会帮咱们这个忙!倒是小姐白陪了多少笑脸?”
“你这丫头,怎么如今比我还急起来了?你瞧我可急了?”
“不是我要急,我给小姐算算帐。小姐自打到了这屋里,往咱们府里送回去的银子就越来越少,后来索性连咱们自个儿好吃好喝的都没有,更别提往家送去了。今年中秋,不过是总管房里按分例送去了些礼,小姐一点银子都不曾补贴过,咱们夫人还特地叫人来唤我回去了一趟。我不敢说小姐被禁足的事儿,只说如今爷宠了妾室,一个院儿里都让妾室做了主,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才没有钱往家送回来……”
夜合半截舍飞快地吐着,喁喁切切满是琐碎烦难,“夫人听了,脸色就不好看,说是老爷在异地做通判,一个月没多少俸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让人捎回家来。还要叫家里捎些过去,少不得要打点知州大人,又要打赏底下的人,这才能办好了差事,早日升调回京。说着就让我回来叫小姐把那些用不着的头面首饰先当了银子送回去。可咱们哪里还有啊?早就当得一干二净了!”
“我晓得了。”楚含丹头上一朵金茶花心清吐,淡而又淡地一声叹息,“父亲母亲也大手大脚惯了,我从前送去那么多银子,都够养活多少寻常人家的?偏偏他们还当是从前为官的时候那样儿摆阔。”
“你瞧,你也晓得急了吧?没多久又是年节了,老爷在那边儿不定要打点多少官员呢,又是海一样的银子!”
“你放心,年下我一定能拿得出银子。”
夜合消沉的眼色骤然亮起,“小姐有什么法子?”
缓缓的,楚含丹将眼摇向窗外,目光似暗夜里的一只恶虫,爬向了正廊里一片温柔的烛光,“等宋知书死了,我仍旧是府里的二奶奶,多少钱还不是随我使唤。况且他不知有多少家当,那年太夫人没了,又添补给了他许多,那时,咱们还怕没钱吗?”
随之,夜合的眉头扣紧,盯着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小姐,我问你句话,你老实跟我说。满院儿的丫鬟都瞧在眼里,咱们二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这是不是同你有关?”
猝不及防地,楚含丹笑起来,指端将银釭上翠竹的纹路细细徐徐地抚过,“这跟我有什么干系?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瞧这几年,他哪天消停过啊?日日笙歌艳舞,在外头狎妓喝酒,纵夜狂欢,身子早就掏空了。原来是年轻,如今也不大年轻了,也就显出来了。”
“那怎么就不请个大夫瞧瞧呢?明知自个儿身子不好了,也不说请个太医来,就连头里病倒了,也不让人去请。”
这也是楚含丹的困惑之处,这些日子,她望着宋知书像一副散了墨的画儿一样,那些精致的颜色一天天丧失了形状,洇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痕渍。但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放任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这个狠毒却保留了无限生机的计谋,因为他的这种放任,正在毫无阻碍的走向成功。她望着月亮,与面上自得的笑意相反的,是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的心。
另一种欢腾的喜悦飘浮在遥远的清苑。这里妙舞偏宜,清歌更美。尽管天气越来越冷,某些高山上已经挂起薄薄的白纱,仍旧不阻碍这里暖洋洋的春意。
那片引了温泉水的湖心里,菡萏凋谢又绽放,总有清香与颜色点缀这座大圆子的纷呈。丫鬟们仿佛是出了笼的鸟,再不受宋府权威与规矩的束缚,真正成了天地间的彩莺与黄鹂,闹出了人世最美的喧嚣。
明珠在岸上,穿着鹅黄葡萄纹掩襟褂,短臂下头另有一件莺色的小敞袖,与她姜黄的裙融成才刚过去的金秋。她的眼笑弯了望着船上的姑娘们,像是望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样满足。偶时,扯起嗓子远远喊一声儿,“你们小心一点儿!别在船上跑来跳去的,仔细掉湖里去!侍双、你看着点儿几个小的,别把衣裳打湿咯!”
湖心里跳出一个桃色的影,举起一把莲蓬冲明珠摇一摇,“奶奶,您瞧,我们摘了好多莲蓬!可以煮燕窝您吃!”
岸上是连天芳草正萋萋,丽日迟照下,沁心的手挽着明珠的臂弯,且行且笑,“上年来没瞧仔细,不想这个园子竟然这样大,你一个人住着,也不怕?”
“这话儿有意思,”明珠睐目笑着,温柔地打趣儿,“我这园子里,管家婆子小厮丫鬟们加起来得有一百多号人,怎么是我一个人住呢?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不知有多好。”
“你少跟我耍贫嘴,要说热闹,谁比得过我热闹去?天天儿的酒局,周围一大堆人,琴曲妙音,饮酒作诗,你又不是不晓得有多热闹?可这不是真正的热闹,这点你也晓得。不过我们这起子人,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年纪到了,无非就是被妈妈卖出去配人,运气好麽,遇到个好人,运气不好麽,就死在哪里也没人哭一声儿。可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你该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明珠睁圆了眼,仍旧有些许不正经,“我的老天爷,你哪里见我不快活了?你瞧我如今多有钱,这么大个园子住着,衣食住行样样有人伺候着,虽说无父母姊妹,可上头也没有公公婆婆罩着,不知道多潇洒呢。”
“你管这叫潇洒?”沁心白她一眼,掣着肩上浅蓝的披帛,“也是没错儿,倒也够潇洒的。我听青莲说,你这些时,不知叫了多少戏班子到园子里来唱,只怕那本子上的戏都听得滚瓜烂熟了,晨起晚间麽就是念经抄经,要不就是同丫鬟们吃吃喝喝。瞧着日子是蛮光鲜,可心里好不好过,你自个儿知道。”
绕着湖岸,二人且行且言。明珠的眼望向银波清水上及时行乐的姑娘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你这话儿有差,好吃好喝,日子光鲜还不够?还想怎么着?多少饭都吃不起的人,还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呢,我总不能不知道个足惜吧?再说了,就是皇帝爷也有数不清的烦恼事儿呢,我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算什么?你别担心我,我真是没什么,心里再有天大的不好受,过些日子也就没什么了,你还不知道我?”
“这我倒是晓得,也罢,你自个儿有数就好。唉,说起来,你从前同宋大人那样好,他从前与儃王殿下到明雅坊来,总是说起你,那副样子,仿佛是说起世上最美的事儿来。你们宋家,那样规矩大的门户,你说要出来,连国公爷都不拿规矩绑着你。却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两个女子,可值得闹成这样儿?”
说话儿间,远处的船已摇过来,明珠冲姑娘们招招手,侧瞥着沁心笑,“倒不是为了她们,为着些别的,反正是十分难讲。姐姐不用劝我,我好得很,只是有个事儿想托姐姐帮忙。”
“什么?你只管说,能帮我一定尽力。”
“也不是什么有准儿的事儿,你瞧我青莲姐姐,年纪也二十多了,连个婚事也没有定。这些年,她的日子尽是耗在我身上了,倒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姐姐迎来送往,认识那么多人,烦请你给我打听着,有没有一些年轻的读书人,若人品可靠的话,就替我说和说和,纵然他家里穷些,也没什么,我到时候自然贴了银子给青莲姐姐嫁过去。有一点姐姐放心,前两年我姐姐出府时,就已经脱了贱籍,如今陪着我,也不是丫鬟,比我亲姐姐还亲些。再有侍双侍婵两个大的,转眼也十八了,也请姐姐替我留意着好人家。”
141.父子 理解与无奈
前面是一座九曲桥, 下头是一个静怡的浅浅池塘,飘浮着黄睡莲、蓝莲花、延药睡莲、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莲。缺口碧盘的叶罅间,游移着银松叶、九龙纹、绯秋翠三样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