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谎话与真心、忏悔与祈求尽数石沉大海。万籁静寂中,只有雨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背脊,湿漉漉地挂满一身。
最终,他的怒火伴着他的绝望徐徐升起来,“好,我承认,我是不清白。可她是我的……,我凭什么就跟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小半年了,你就老是抓着这点儿小事不放,我到底怎么了我?!”
“成、就算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以死谢罪成了吧!”
……
明珠无泪无色的脸别过,旋身进了屋内,任凭雨如何下、任凭他再说些什么,整个阴沉晦暗的浮生被她抛至脑后,就像某些时刻曾被他们的拥抱一齐抛在身后的乱世。
而她唯一的言词就只是出口即碎的经文,与空谷余响的木鱼,笃、笃、笃……,撼天动地。
绵绵细细的雨在日落之时渐收,翳云散开,西边露半个太阳,将璨光撒向一条官道。两匹马的狂蹄溅起泥泞,沾污了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年。
前方再二十里就是京城,而后方是浴风的大嚷,“爷!就快到京城了,咱们歇会儿吧!马连跑这些日,恐怕也受不住了!”
长吁一声后,两匹马相继停下。宋知远捡了就近一棵大树,将马栓上,回首远眺,只见蜿蜒驰道,茂叶复穿,悠悠长路,不见来人。他方把心放下,剔一眼浴风,“你去找些草喂马吧。”
“是该喂了,这马连着跑了好几天,咱们连驿站也不敢歇,带的料早就吃完了。”
浴风满是黄泥的黑靴踅入一边的茂林中,渐行渐远。宋知远则捡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大石撩衣坐下,仰头便是参天的树与斑驳的天。残照金红红地穿过树罅,落在布满苍苔的山野。
他只觉周身疲乏不堪,没由来地便想起婉儿胖乎乎的手,总是在这种时刻搭在他两个肩头,轻重缓急格外有分寸地替他揉捏,舒服得直令他闭上了眼。
他果然闭上了眼,眼前又是明珠弯弯的眉眼,皎月繁星聚在她的瞳孔,然后,她对着他媚迭迭地招招手……
疲乏似乎一霎便消散,他深嗅一口气,嗅见了潮湿洇润,百草芬芳,但下一刻,便仿佛嗅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而他幻想中肩头的手,似乎变成一个锋利的薄片子。
他猛地睁开眼,刚要侧目,即见寒光一闪,项上架着一把带血的刀。随之,一副粗粝的嗓子由身后响起,“小宋大人,躲了我们这么多天,没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相逢吧?”
宋知远的背脊僵起,半寸不敢挪动,声音颤颤地响起来,“你们是谁?”
“你不是猜到了才躲着我们的吗?这会儿又跟我们明知故问。”
身后似乎有两三缕极轻的呼吸,宋知远料想他们是三个人,却不敢回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小宋大人就爱个明知故问,这个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们来传你大哥和二哥的话儿。大将军要我转达‘心有不忠、不诚、不勇,当诛。’”
话音甫落,又想起另一个沧桑的声音,“你二哥要传‘行有苟且、偷奸、藏诈,该杀。’”
137.葬礼 漫长的告别
新雨洗净晴空, 林皋弥散浓浓水烟,障掩着这样一个湿淋淋的世界。乌金将坠不坠地挂在西边,几如一个将断未断的明天。
茂林苍苍, 大石上的宋知远已经吓得面色铁青, 筛着身子, 一双眼如寻求救命稻草一般朝浴风消失的方向望去。显然他身后的人察觉了他的眼,吭哧一笑, “小宋大人别瞧了,你的人已经死了,否则你以为我刀上的血哪里来的?”
闻言, 他似乎就感觉到肩头的衣衫被一种黏腻腻的水分浸湿, 随之他的面庞亦被另一些黏腻腻的什么给湿润, “求、求几位饶我一命,不论你们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
“小宋大人就没听说过?我们是先太子的暗卫,只对先太子与儃王殿下尽忠,不为其他任何东西尽忠, 就算是圣上, 只要儃王殿下有令,我们一样会杀。”
渐渐的, 宋知远一副七尺之躯如一摊烂泥, 寸寸由石头上瘫软下去。他谨小慎微地转过身, 就望见三位彪形魁梧的男子, 均戴了黑纱斗笠, 瞧不清长什么样儿。可他们背着残阳,犹似兜头压下来的几座山。
面对这样儿的肃杀庄严,宋知远两个膝盖软跪在泥泞中, 沾了一身的绿藓与浆土,面上涕泗横流,大概早已顾不得平日里洁净的习惯,“求求你们放过我,是我错了!”他匍跪上前,掣住了为首那名男子的衣摆,搜肠刮肚地讨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回家便向大哥二哥认错,我跪在他们面前、我任他们打骂,只求别杀我,别杀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求几位好汉刀下留情!”满面乱布的眼泪鼻涕迷了他的眼,不仅吓破了胆儿,连一副嗓子业已被吓破,透出嘶哑的绝望,“你们不能杀我,大哥二哥与我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啊!他们只是在气头上,才下了这么个令,等我回去认了错,他们消了气儿,就不会杀我了……。”
“那是你们兄弟间的事儿,与我等无关,我们是受儃王之命而来,不杀你,没法儿回去向殿下交差。你有什么话儿,就尽早说罢。”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爹是当朝宰辅、国之重臣!如果他晓得了,必定不会饶了你们!你们放了我、啊?你们放了我!你们现在放我回去,我爹不会同你们计较……。”
他苦思冥想着所有能打动三人的话儿,伴着杜鹃泣血之声,反让人觉聒耳得紧。一阵风拂来,撩开了为首男子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一只无情的、不耐烦的眼,随之,他便扬起了刀。
血与风窣窣地响,在光阴斑驳的幽篁间。宋知远以为他在死去的那一刻会回想他的一生,譬如他的娘亲、父亲、或者明珠,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的过往……
事实上,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觉由他的颈上汩汩涌出了他一身的血,随着生命的流逝。故而他唯一的想法是用手捂住伤口,维持这个徒劳的姿势,直至慢慢地,呼吸停止。
很久很久,他的眼直瞪着前路,云开雾散的前方,是京城,是他再也回不到的家。
当这则死讯传回宋府时,已是半月之后。彼时宋追惗忙碌的英姿刚蹒过太湖石,听见晚莺桥噎,雁过碧空。而庭前是花谢花飞、年复一年的秋意与孤寂。
甫入廊下,恍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回首瞧见孙管家提着衣摆踉踉跄跄狂奔而来,近身便跪在了廊下,“老爷、老爷,不好了!”孙管家向来十分稳重,由他口中说出的“不好”来,必定是惊天大事儿。
眼下已是夕阳近黄昏,寸光寸缕裹着宋追惗黛色的襕衫,他却似不急不慌,慢悠悠旋踵过来,“什么天大的事儿,叫你也慌成这样,说清楚。”
“京东路衙门来人、”孙管家吞咽一下,干瘦的面颊写满忧患,使之深额紧蹙,“说是在城外二十里远的官道上,发、发现了咱们家三爷的尸体!”
细而又细地,宋追惗身子晃了一下,年轻的面庞是浓浓的春寒料峭。缄默一晌后,那一丝慌乱已从他眼中剥离,仍旧是持重的冷静,“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你仔细说给我听。”
“是。才刚京东路衙门里来了人,说是有由官道上进京的一家商户在途中发现了两具尸体,衙门里出了人去查探,后就在尸体身上查出了三爷的印章,他们一刻不敢耽误,忙叫人到咱们府里传信儿,后头人便将尸体送回来。”
“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在一个山崖下发现的,仵作说,想是那日下雨太滑,三爷的马途径那里,不慎滑下了山崖,大约是给摔死的。”
“大约?他们就是这样办案子的?”
“老爷,仵作检验到三爷项上有刀伤,可没有您的令,衙门里不敢轻易动真格儿的查,只敢先将尸首运回来,您说要查了,他们才敢往深里查。”
最终,残阳与宋追惗一齐沉默下去,廊庑内亮起百灯,照清了含混的夜。
宋追惗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书案后头,靠着宽大的折背椅,深吸一口气,“叫他们先将远儿送回来,别的,不用他们管了。你出去吧,再叫人传濯儿书儿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们。”
未多时,月冷秋深。父子三人在各自繁忙中聚首。二人立在厅上,宋知濯下颌上一片青碴,目中精光像是由废墟中垒出的盛世,耗光他仅有的、尚存的精力。
宋知书则更是更加无精打采,整个身子疾速消瘦下去,苍白的面颊下虚浮着纵欲的疲惫,欹斜的身子似乎三魂少了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