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明朝,一切俱有始有终,唯独张家母子的消息,正随秋去,渐渐销声匿迹。
这日,浴风前来交差,站在朔风无定的槛窗下,眼随着宋知远繁复往来的步子游弋,凝住他斜襟上一层水貂毛,款款而谈,“少爷放心,事情办得干净利索得很,那几个兄弟都是长期跑码头的人,将那对母子藏在货运船上,不知丢到哪处运河去了,这会子,估摸着都被鱼虾啃完了!”
脚步顿止,扭过来宋知远满意带笑的眼,还带着少年清明的嗓音回荡满室,“办得好!明儿我赏你,你这会子先出去,叫婉儿进来替我更衣。”
片刻,婉儿踅门而入,挂着脸,总不大高兴,“不是说要刻苦读书应对科考,这会子大下午的,换了衣裳又要去哪里啊?”
虽有不满,到底还是由柜中翻来了一件黛蓝兰叶纹的压毛圆领袍替他换上,脚上一双玄色短靴,身量挺拔,已成一位健壮儿郎。当这副身躯踅入明雅坊时,虞三娘忙乐不可支地迎出来奉承,打听几句后,才晓得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忙又引入轩厅。
按着规矩,明珠不是倌人,不得私自会客,他便点了沁心的局。不时沁心抱琴与明珠一同撩帘入内,望着他,心里倒替宋知濯不痛快起来,哪有哥哥在边关打仗,弟弟想法子会见嫂子的道理?虽说他二人业已和离,可沁心稍想见宋知濯从前说过的话儿,便揣测里头有些蹊跷。
眼下见这个光景,她便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拨琴唱曲儿,又是斟酒飞觞,引着他少惦记明珠。哪曾想,打一进门儿,他那双眼就只在明珠身上游移,不曾偏得一分,略含腼腆地招呼明珠,“你坐啊明珠,做什么老站着?”
水晶帘被阳光折出斑驳金影扑在墙面,明珠就在墙下,一片豆青水裙嫩如青葱,半挽的髻下,坠一束用粉缎裹缠的头发。望一望沁心,又瞧一瞧他,周到地福身,“这里我坐不得,我是进来伺候姑娘的,要是坐下了,谁来斟酒听吩咐呢?”
他在槛窗下,被踅入的光滤一片参差不齐的毛领边儿到墙上,半副端正的影子紧挨着明珠,瞧得他心内欢喜,脸上更显明朗,“我又不算得是客人,我带着人来的,就在楼下马车上候着,不要你伺候。”
瞧见沁心回眸过来,明珠尴尬一笑,“三少爷,你从前在家时,可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难不成要学你二哥那个样子,成日家醉生梦死的?”
她的声音像一串风铃,响彻宋知远空幽的心谷,渐渐地,那里开始充盈起来,他只是笑,无语无言。
沁心瞧他情愫沉醉的眼,忙拔身斟酒,言语浅浅地以作提醒,“三少爷,不知宋大人去了这样久,可来了书信呀?”
一声敲了两个魂儿,明珠胸腔内猝然一跳,在从容的一片心扉底下,似乎仍旧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他好不好?
两双眼一齐将宋知远凝住,凝得他心慌,他想起那些随军情一齐带回来的寥寥数语,脱口而出,“没有,听我父亲说,我军与辽兵总是相交不下,大概是为战事头疼,大哥暂且还没信回来。”
尔后,两双眼一齐暗淡些许,他眱一眼明珠,那小小失落的眼将他的心劈做两片,一片在安慰自己她与大哥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另一片却在警醒着等大哥回来,他们未必不会旧情复燃。
如此想着,他心生警惕,抬眉起来,颇有些为难地将眼避一避,“其实我今儿来,是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你、你在这种地方,难免为府里招一些风言风语,……父亲的意思,是想叫你别在这里呆着了,若是缺钱,府里会支银子给你使。”
壁下,明珠思及她虽与宋知濯和离,却亦与他家脱不了干系,传出去终究不大好听,故而并未生疑,只是尚且为难,“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也不能要你家的钱。……你容我回去想想,到底也要叫我谋个生计不是?”
宋知急于将她藏起来,唯恐宋知濯回来二人碰面,脑中一转,想出个无人得知的地界儿,“我娘后家是做缎匹生意的,在京城有一处染布坊,你可以到那里去,连青莲也一同搬过去住,也省得你们住在那陋巷中惹得一身的麻烦。”
前后思及那张叔还在满世界地寻他媳妇儿与儿子的下落,明珠也忧心会惹祸上身,颔首一笑,“成吧,我回去与姐姐商议一下,若是定了,捡个日子过去就是。”
双方论定,果然于几日后搬去了城南大运河鱼龙混杂处的一间染布坊里。与这一辆载着零星几个包袱皮的马车同时启程的,还有分开二路奔袭京城的几万兵马。
由寿州整装出发前一天,童釉瞳才得知宋知濯即将与姨父一同回京。这消息是由王妃段氏口中听见的,初听那一刻,只觉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将她的心洗劫一空,里头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与身俱来的某种高贵感荡然无存。
她自那日由宋知濯的书房出来,便忍着再未去见过他,桐花烂漫的一颗娇心只等着他发现自个儿不高兴了,便做小伏低来哄自己。然则等着等着,孤馆梦回,一副娇肠随梦碎,他没有来,他要走了,甚至没有让下人传句只言片语来告别。
两行珠泪从她眼中滚出,急得玉翡忙捏了帕子替她搵,她则一个扭头,伏倒在案一声一声娇柔啜泣。引得段氏好笑,往榻上座下,搂过她安慰,“人家同你姨父有正事要去办,你哭什么呢?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回头等你姨父接了咱们回京,还要与他父亲座下来商量你们的婚事呢。眼下倒是哭得这个样子,以后只怕你日夜对着他还嫌他烦呢。”
“我不嫌他烦!”童釉瞳挣扎起来,夺过玉翡手上的帕子往脸上抹一抹,泪眼朦胧地望着段氏,语间哽咽,溃不成句,“是他、是他嫌我、烦,要走了、都不来、同我讲一声!”一振,挂在眼眶上的一滴泪滚至腮上,像一颗珍珠小花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心里还想着他那位前夫人呢!”
段氏无奈又好笑,捏着软缎帕替她蘸泪,“说什么胡话?婚事儿还没办、连亲也未定呢,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照你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嫁他了?若是这样,待回京后,我就去与你父亲说,另寻人家吧,咱们不要他!”
她果然止了啼哭,挽着段氏的手臂连晃,“姨妈、姨妈,你不要去跟父亲说,我还是要嫁他的!”
“你瞧,又不哭了。”段氏嗔一眼,笑对玉翡,“你带小姐去那边儿院里作个别,人家身上有公务操心不完,哪里记得这些?你带着过去,让他们说两句话儿,以后成亲了,想想这一段缘分,两个人就好亲近一些的。”
闻言,童釉瞳急忙搵干了眼泪,牵裙跑到一面穿衣镜前,左看右瞧。段氏也吩咐着几个丫鬟替她簪璎戴花、淡扫匀面,再转面时,已是灵俏非凡,天地精华所育出的一个的精灵。
————————
1宋 柳永《归朝欢·双调》
2同上
88.兵乱 不太平之夜
江南的风跋涉千里吹到京城, 已经化作一场雨雪,弥散在宋府的绿瓦螭龙上,凝结成又一个寒冬。
冬雪静静, 枕前言下, 宋追惗倚在床头, 手里卷一本《资治通鉴》,就着挂好的垂帐前两盏高树银釭, 等待即将到来的黎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失眠,愈近冬至,所能安睡的时辰愈短, 起先三个时辰, 再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展转数寒更, 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1。
床的里侧,帐壁之下,永久的乌合香散着悠远绵长的气味, 使他想起在同样悠远绵长的过去里的妻子。如今室也空空, 帐亦空空,一丈的床, 宽广得像天地悠悠, 而近在眼前的仕途名利, 同样是悠悠的扑朔迷离, 可谓两处茫茫。
总有一种不祥之感笼罩着他, 他反复考量,算无遗珠之下,所想到唯一纰漏的可能性——宋知濯。他才发现,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儿子,他在他的眼皮底下,早已长成了一棵足够能与他比肩高的蔓藤。
天露微曦,暗淡的一片蓝。宝玲领着丫鬟们进来服侍其洗漱,换上朝服,退至侍女台屏下,“老爷,是不是现在传早饭?”
灯辉交映中,他正了衣冠,未戴官帽,踅出台屏外,锦榻上早已备下一盏清茶。他呷一口,颦额凝一眼茶水,“这是太夫人的普洱?”
“是,”宝玲荡裙到跟前儿,续上一盏,“从前太夫人就说,天亮了要烹普洱,胃里暖和。老爷,可是现在摆饭呀?再一个时辰,就要上朝的。”
还未撑起的支摘牗上换了明瓦,可见外头稀薄天色,浓夜仍旧占半。宝玲跟着他的眼望向窗外,静静等着他发话,或是现在摆、或是再过一会儿。千想万想,却没料到,他长泄一气,徐徐说来,“叫人摆饭到书儿房里去,我去瞧瞧他,与他一道用饭。”
言讫,宝玲怔一瞬,忙踅出院外吩咐,又拉来个小丫鬟细声叮嘱,“你快到二少爷院儿里去传一声儿,可叫他收拾好了,那些哪里来的女人赶紧清出去,别叫老爷瞧见生气!”
那丫鬟举步维艰地由雪里跋涉出去,一路喘着气儿跑到宋知书院儿里,只见这边院门还未开,大约仍是长梦未醒,丫鬟急得抬首“咣咣咣”连拍门,将下廊屋里上夜的丫鬟惊行,披一件大毛氅蹙眉开门,一瞧是张氏院儿里的丫鬟,听她吩咐后,不敢轻怠,忙打了灯笼穿池绕径地去敲门。
外间另一个屋里有两个小丫鬟上夜,接了她的话儿,又踅入卧房嗫声儿叫宋知书。只见一只柔臂撩了帐子,半面美人打着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天还没亮,什么事儿啊?”
“姑娘,烦请你将我们少爷叫醒,我家老爷要过来了!”
“什么?”那风月打滚的美人儿惊掉了半个魂儿,忙搡一搡宋知书的肩头,只见他翻一个身,继续睡去,慌得姑娘忙下床穿鞋罩衣,“他昨儿晚上喝了好些酒,且醒不来呢。向来听闻你们家国公老爷严厉威明,我可是一刻也不敢再呆着了,快、快去叫你家车夫备了马车送我回去,你们自个儿叫他吧!”
那美人儿独自落荒而去,两个小丫鬟一人挂起帐子点燃满室灯盏,一人继续哈腰在床前唤宋知书,“少爷、少爷!哎呀我的少爷,快醒醒呀,老爷过来了!”
堆红叠锦的暖帐中,宋知书再翻一个身,似醒非醒地咕哝,“管他娘的谁,只别吵我。”
丫鬟愁苦难当,正欲再唤,却已听到廊外请安之声,只好踅到门口蹲身请安。见得宋追惗撩了衣摆跨入门内,将肩头所披的紫貂毛斗篷掣去,露出暗红的一身朝服,“少爷呢,这个时辰了,未必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