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应巧答一阵,明珠便出了院去,再回望那门匾,只觉恍然若梦。从前多少次与宋知濯说起这“明雅坊”,他都会白口齐开地辩解一阵,或是嬉皮笑脸地将她逗趣一阵,如今她果真到得这里,竟像是将他走过的路又重游一遍,不知其中可否有他的身影与余香?
谁曾想,残影不见,却头一天就撞见个不太平。
自回去后,明珠与青莲好说歹说一晌,叫她千万放心、又劝她万物皆空,这才得青莲松口,于第二日卯时三刻挑灯摸到这明雅坊来。只见后院一口老井,边上墩五六个大竹框,积山填海的绿裳红纱堆在里头。这倒也难不住明珠,片刻不曾耽误,哈腰便摇上来一桶水,噗嗤噗嗤地捉了衣衫搓起来。
伴着哗哗的水声与不停的“噗呲”声,乌金轮上中霄,照明这里陌生的花间疏影。前头开始淅索不断地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声儿、再响起一群莺歌鹂唱的嬉笑之声,明珠侧耳倾听,手上不停。
待一双嫩手已泡得发白发皱后,她才将活儿干完。正扶腰由小藤条凳上起来,便见虞三娘提裙过来,扫眼一片晾起的衣裳,又走近了挨个儿细瞧一遍,才将圆润的下颌点点,“只瞧你年纪小,不成想倒是个能干活儿的。你到前头厅上,同婆子丫鬟们一道把饭吃了再回去。”
“您这里还管饭呀?”明珠跟在她身后,闻言惊得一瞬,眯起两只眼乐不可支。
“你瞧你这话儿说得,”虞三娘踅回眼,高扬着下巴,总有股高高在上的和善,“我这里又不是黑心窑子,你们这些来找活儿做的,还不就是图一顿饭几个钱,我还能饿着你们不成?这要是传出去,更不得说我们老鸨子心黑?”
明珠讪笑一阵,手在裙上蹭一蹭,直随她踅入大院儿一间屋内,一张大长案上坐了七八丫鬟五六个婆子,挤在一处,瞧各色碗碟里菜色倒也不错,明珠敛了腮内的涎液,只敢添一小碗坐在最尾处慢慢吃。
这一趟时过午后,明珠辞行要走,刚踅出屋,远远就听得一声儿半疑半惑的喊声,“明珠?”
烈阳高织的长廊下,明珠旋身一望,见一抹袅娜倩影愈行愈近,等人到跟前儿时,方惊了双瞳反问:“清念?”
眼前人梳了个半月髻,簪戴一只东珠坠的步摇,额心描一朵粉樱花,罩一件大绣海棠的淡粉绉纱长褙,掩半截银红百迭裙,活脱一个簪花仕女,哪里还像半点儿灰头土脸的比丘尼?
她在明珠瞠起的瞳孔内款款一笑,“远远瞧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你这个富贵奶奶,怎么倒了这里来了?”她退步将明珠扫量一群儿,唇上挂起个幸灾乐祸的笑,“怎么穿成这样?哪里还有个国公府少奶奶的样子?哦……,我想起来,我头先仿佛听说,宋家大少爷做了官儿,更是比原先还富贵,本来你这半吊子的奶奶也能跟着体面不少,没曾想却叫他给休了,你瞧,这可不就是十年风水轮流转?不是那块儿料,爬得再高,迟早也得跌下来!”
一片光在她背后明媚耀眼,衬得她一张脸更是晦暗难明。明珠盯住她一瞬,一字一句纠正,“不是‘休’,是‘和离’。”
见她有鼻内哼出一声笑,十分不屑,“和离与休妻,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被男人抛弃了?宋家书香门第,不过是彼此留点儿体面罢了!”
她笑得咬牙切齿,将鬓边的东珠颠得摇摇荡荡。明珠本不欲计较,可转念又想起当日被困金源寺,她竟然当面就将自个儿出卖给了贼人,如今又在这里口叼言难的,实在可恨!
思及此,她便叉起腰,扬了下巴颏将她瞪住,“是、我是离了宋府,日子过得清贫一些,比不上清念师姐,满头的翠玲宝玉、通身的锦衣艳服。清念师姐说得对,风水轮流转,如今可不就转到师姐身上来了麽?我猜,大约是金源寺遭了难,方丈师太便将师姐卖到这里来了吧?”
可不就正是戳中了清念的痛楚,怒不可抑地将她同样瞪住,凑近得几寸,由牙缝间狠狠磨出一个阴鸷的嗓音,“要不是你,我怎会被那起贼人毁我清白?我也就不至于落到这风尘中来,我正日日夜夜恨不得撕你的肉呢,如今你撞上来,且给我等着!”
说话儿间,远远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由远至近地飘来,“雪影,又在这里磨叽什么?既然妈妈叫你跟着我学筝,成日家这样偷闲耍赖的如何学得出来?”
明珠侧脸去看,只见游廊下迂来一个翩然倩影,淡淡的眉粉粉的腮,几如一支飘在空中的翚羽,她正怔着,只见清念对其人谦卑地笑一笑,“我这就去叫她们将琴摆好,多谢沁心姑娘不辞辛劳地教我。”
言讫,她冷冰冰地踅一眼明珠,自往院下垂花门里去。明珠也冲来人笑一笑,颔首而去。
至此,旧梦叠影的一天过去,桃树在薄秋中掉光了叶,剩得枯枝脆弱而顽强地扎根在土壤内。青莲在树下,手上不停地拈针走线,石案上已摆得一堆颜色不一的手绢,其上绣有芙蓉、牡丹、木樨、香雪兰、虞美人等花卉,想来是谁家府上的活计,料子倒都是好的。
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碟子饭菜,明珠猫着腰牵裙过去,在她耳边轻唬一声,“姐姐,我回来了。”
像是把青莲惊得一下,手上一颤,扎错一针,“你走路怎么没个事儿?吓死我了,瞧,又得改针。”
“真是对不住,”明珠讪讪一笑,吐一截粉舌,落在石凳上,执起竹筷就要吃饭,“我在那明雅坊吃了午饭,可经不住又饿了,我怎么饿得这样快?”
树荫下,二人吃饭说话儿,凝滞起一段圆满宁静的时光,而打破这段时光的,是一段咚咚的敲门声儿,急切而恼人。
正逢青莲在收拾碗筷,闻之冲明珠使个眼色,她便捉起一片绿裙,蹑着手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院门后,投过缝隙一瞧,原来是张长生。她暗思一瞬,抑着声儿问,“张二哥,是有什么事儿吗?”
“开门、开门!”
听那声音,有些愠怒,明珠只怕他将院门儿锤下来,便抽了木栓放他进来,“张二哥,什么事儿这样急?”
“我问你,”他近一步立在明珠面前,两眼泛起微红,狠将她瞪住,“我见你从倒云巷里头的明雅坊出来,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明珠怔在原地,待回过儿来才慌忙退开一步,瞧见他两个拳头半掩在袖中攥得死紧,一双眼愤懑不平。
“哟,是张二哥来了?”青莲见状忙由西面灶台踅出来,漫不经心地笑一笑,挂起十分不屑,“张二哥这么大的火气,倒好像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似的,叫街坊邻居瞧见,岂不是生了误会?那明雅坊是个青楼嘛,这个我们自然是晓得的,我妹子是到那里替人家洗衣裳做工,又有什么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嚼舌根。”
院墙下,明珠敛身退步,直踅回石案前,谁知那张长生紧追不放,竟要去扯她的手,不料扯了个空,言语更加急切起来,“我不许你再去!让别人瞧见,可怎么议论我?”
明珠瞠着眼,将他一副枯败身躯瞧了又瞧,好笑起来,“张二哥你这话儿可有偏差,且不说我不是去做什么不正经的行当,就是做了,我坏了名声,与您什么相干呢?别人要议论自然是议论我,怎么轮得到你头上去?”
粗劣的喘息中,鼓胀着一双红丝满布的眼,“你以后做了我媳妇儿,可不就是要议论我?!”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秋风丝丝缕缕的绕过三人。好半天,明珠才锁紧了眉头,一双难以置信的眼将他凝住,“我何时要嫁给你了?”
他脱口不及,倒被青莲接了去,“对啊,上回张大娘来说,我可是说得清楚明白的,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只等人家上门来抬,哪里有中途悔婚的道理?”
那双眼将二人狠一睃,像是无话可说,又踅出院外。回转至巷口,张大娘已在门内候着,忙往他臂上拍拍,“我说不要你去,你偏要去!是让人家顶回来了吧?你这性子就是这样,看着沉默寡言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沉不住。这下可好,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她两手一摊,作一个无可奈何的情状,引得张长生更是急火攻心,“娘,我就要娶她!”
转几圈儿眼,张大娘附耳过去,在他耳边一阵嘀咕,唯见得那张怒气冲冲的高颧瘦脸渐渐松懈下去,缓出一个贪婪的笑来,眼中的迷光似一片浓霭深雾。
待张大娘端正腰板,他跃跃欲试地追问:“娘,这法子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张大娘瞪回一眼,“这姑娘家,名节最重要,她要是失了名节,哪怕她真是定了亲,我看哪个男人愿意做那剩王八?若是没定亲,正好了,连媒人都不敢上门,还不得乖乖到咱们家来?”
“呵呵、呵呵……。”
日光由他乜呆呆的笑声、浓欲滴稠的眼中沉没下去,进入一片冷辉半撒的永夜。
玄月印着明珠一双流光迷蒙的眼,她在窗前,透过残破的纸缝望窗外的璇玑九曜,每一颗像宋知濯永远闪耀的双目,遥远而明亮。她由鼻稍轻叹出一缕气,感叹自己、或是感激自己又熬过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将自己的一双手搓皱得似一块苍白的抹布,与各色人交酢纠缠,将他暂时遗忘在这些忙碌的生计里。
可她多想像面对张长生、清念等人一样,不论裹缠几多贪嗔怨愤,仍能从容应对。而不是像在忙碌的缝隙中想起他时,会伴随无尽的酸楚和眼泪。
她踅倒在简陋的床铺上,又满意地笑笑,至少今日比昨日想起他的时候又少一些。只要如此再熬上一天、一月、一年,就像跪伏在庄严的佛像前遗忘父母亲人一样,总归会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里得到成全。
遗憾的是,总有新的人与事,像拂掉宝玉上的尘埃一样拂开她即将封闭的心。
结霜冻雾的晨间,明珠将一双手浸泡在冰凉的井水中,兢兢业业地搓洗着衣裳,一件接一件,渐渐就能忍受并习惯这种寒冷。
远远见一缕倩影荡来,松鬓亸髻,梳戴不及,却是另一番别致风味儿。明珠记得她,是这明雅坊的头牌,叫沁心,一手筝弦曼妙无端。她瞥一眼后,仍旧将头埋进一盆寒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