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进来,指他在对面坐下,尔后是一长篇嗈嗈囔囔,“我今儿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劝你,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别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妇儿,你可别忘了。你不必担心我,庙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气,替人家扫洗打杂的,总能混口饭吃。你的银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负你的好心,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身上银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来不太平,但我拿了几个碎银子,在外头租一间屋子总要用的。”
她总是擅长在困苦饥寒中度日,宋知濯从不怀疑她顽强的生命力,可他还是几近祈求地将银票递给她,“你带着,若是怕惹麻烦,就买几个家丁替你看家护院。”
“你这才是考虑不周全,”明珠推过,唇上挂着一缕浅笑,眼中却髹红未褪,“我独身一个,若是买来什么歹人可不是引贼入室?纵然不是歹人,晓得我有这些钱,又是个姑娘家,没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没钱还安心些,不招贼人惦记。况且,你嘱咐我别同别人讲我同你有瓜葛,若别人问我钱打哪里来的,又去寻根觅迹,还不是要查到你头上去。”
缄默半晌后,宋知濯终于妥协地颔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马车,你要到哪里,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给你置办房子,一应家具总要办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块办了来!”
十分吊诡,明珠居然“噗嗤”一乐,由眼眶内滚出一滴热泪,酽酽将他眱住,透过他的眼,望尽一生一世,“你糊涂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办这些,叫别人看见,还不是说你旧情难舍,日后翻出这桩旧案来与你算账,你就是八张嘴亦说不清。”
他们所指的“别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依言,送她至门外。里间到外间数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里同她说一遍,“若我活着,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险些出口,“明珠,若我……。”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问,只肩挂包袱同他挥挥手,旋裙一霎,泪雨潸潸。她的人在艳阳里,心却还被囚困在四壁暗墙间,话里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实则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汹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将她弃在这方孤舟,她在残酷的风浪里独自浮沉,不知明日该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着那张和离书,字字句句过目难忘,每一个字都是一根三寸铁钉,将她钉死在命运的砧板。乌金悬于空旷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她要去拉开那扇院门,谁料反被人推开,三寸高的门槛外,站着同样背着粉缎包袱皮的青莲,罩一件朴素不过的银灰软绸对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脸上纵横的泪痕,将一张白绡帕塞进她手里,错身而进,“等我。”
明珠回首,见她的袖在太阳底下若旋雁翻飞,滚滚的裙下掩着坚决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为笑了,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生途慢慢前路迢迢、总算有人与之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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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78.流产 风水轮流转
晴阳芳草之下, 二人和离之事就像棵无根蓬蒿,轻风稍带便吹遍了宋府每个角落,青莲听见此信的一刻, 便自心内长叹一声, 打点包袱绕过院来。
她随宋知濯进得屋内, 将包袱搁在榻案拆解开,拿出里头一些散碎银钱与几件珠宝头面, 总值不过二百来两。
在扑进来的一片光尘中,她牵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莲瓣几许, “少爷, 我在这府里亦积攒下来一些银两, 不过好些给了青岚陪葬,现就剩这些,我晓得赎身是不够了,少不得要少爷添补一些,放我随明珠同去。”
未及他回, 她又极其浅淡地笑起来, “我打小伺候您,对您还算有几分了解, 自然也晓得, 少爷必定是会应承我的。如今我去, 倒不是背弃少爷, 只因我把明珠当做亲妹子看待, 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让我在她身边,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 更觉自惭,扫一眼那些零碎珠宝,远眺院门处,见明珠伫在门下静静等着,他心绞难抑,“青莲,多谢你,请你千万照顾好她,倘若有一日,我还能出现在你们跟前儿,必定重重谢你!”
尔后青莲重重嗑了三个头,辞主而去,于院门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门,却有人早已侯在那处。
弯巷中,是宋知远与婉儿相候,一见明珠,婉儿倒先哭了,肉呼呼的手背横掉一把鼻涕一把泪,梗咽难抑,“姐姐,你要往哪里去啊?还回金源寺去吗?”
偏阳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绢子替她搵泪,一颗颗像在搵自个儿心里的泪,“金源寺麽是回不去了,我与青莲姐姐在外头寻一处房子,若寻到了,你到家里来玩啊,我给你烧饭吃,你还没吃过我烧的饭呢。”
婉儿抽搭着还欲再说,却被宋知远抢先一步,“明珠。”大概他自己亦感突兀,慌挠头辩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礼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顿好了,千万到门上说一声儿,若遇到什么烦难,尽管来找我,千万!”
他凝重的色中似乎带一丝轻快,明珠敏锐地觉察出来,只敷衍着颔首,“多谢三少爷挂心,快进去吧,我安顿下来自然是要来说的,起码也得告诉婉儿一声儿啊。你们进去吧,别耽误在这里,就送到这儿吧。”
言过回首重门,离泪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欢快的一段时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内。
从此乱红长辞,桂影疏离,庭轩只剩凝滞的孤寂。
接下来的几日,宋知濯不再归家,将寸断离心都放在军中整将点兵,与黄明苑交代兵符,又与景王再三谋定,最后秘密与赵合营最后一别相定,就要发军延州。他甚至几日不曾合眼,只因一闭上双眼,就看见明珠的眼泪,与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时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寻她的踪迹。
而绿阴红影下,有一颗同样难熬的心,不同的是,这一颗心是陶陶尽醉太平。
烟草池畔,妆粉匀开,楚含丹艳杏一样的脸,倚在风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别后,她仿佛似雨润焦土,重又焕发,镇日描妆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
若还有什么烦丝,恐怕就是腹中那一个脓包一样多余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声似浮萍,漫不经心,“我叫你抓的药,到底要几时才能抓来?”
夜合闻声赔笑,再施以往之计,“快了快了,大夫说还差个什么,正等着到乡户上收来呢。小姐,我听说大奶奶出府去了,不知到了何处安身立命?”
一阵朔风乍紧,颠得楚含丹钗头两片蝶翼振翅欲飞。她早闻得府中变故,虽事发突然,可那一吻却如飞针走线,将她险些破碎的梦重新缝补起来,失而复得的快意早已覆住了心内那浅浅一丝疑虑。
两个指头将一张绕在指尖,香粉馥馥的一把腮挂起笑来,“管她哪里去,又不干我的事儿,只要她别再回来就好了。”及此,那笑容更加明媚,垂首望一望池中唼喋荷荇的几尾鱼,“是我多心,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能回得来呢,只怕此生天涯陌路,再难相逢了?”
她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夜合只付与几缕讪笑,恰见得宋知书院外踅来,罩一件松黄的浣花锦襕衫,无花无纹,束了高髻,手里捧着一只锦盒,直奔长亭而上。
望及楚含丹乜过的眼,他歪嘴一笑,皓白玄月一样的虎牙,又恍是那个风情致趣的少年,“二奶奶别误会,我可不是打那些烟花柳巷里回来,今儿出去,原是去取这个玩意去了。二奶奶打开瞧瞧,可好不好?”
锦盒内是一个金项圈儿,坠着个二寸的金锻长命锁,上面所拓一只玉兔,底下还有三个流苏,嵌着满绿的三颗翡翠珠,晃一晃,可爱非常。
她只斜倚阑干,匆匆一瞥,无趣无兴的样子。
静滞中溢起丝丝缕缕的尴尬,宋知书险些恼火,可望一望她还干瘪着的肚子,只好忍气吞声,连赔笑脸,“二奶奶若是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做来便是,只是这兔子是我特意叫刻上去的,咱们孩子赶在明年生下来,可不就是属兔?”
她仍旧不答,竟像是没听见,由沿上的钧窑碟内抓一把鱼食,闲撒池塘。宋知书坠下脑袋,险如坠到泥地里的吊兰,干坐一刻,只好独自离了长亭回屋,杯廊下慧芳瞧在眼内,也随其上。
甫进屋,慧芳便赶着替他斟一杯茶,又翻他一眼,“您瞧瞧,这么上赶着巴结,二奶奶可正眼瞧过你没有?要我说,何苦呢,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嘛,倒是天大个了不得了,头先烟兰怀着身子也不见你这么高兴的。”
宋知书歪在榻上,勾起腰上所坠的一枚玉玦左右甩起来,“她是二奶奶,同烟兰怎么比?如今你也有些没大没小了,你可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竟敢背地里这样说她?”
“哟,我不过是替少爷抱不平,”慧芳又翻一眼,露出截眼白,好大个哀其不争,“少爷若是不爱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我麽,不过是想少爷心头能高兴些,看来是我多余,您上赶着挨刺儿心里倒是高兴的。”
她头上云鬟慵梳,耳上坠一只樱桃红的玛瑙缀儿,娇俏玲珑,倏将宋知书勾起一股火,一把拉她跌在膝上。膝上的重量仿佛将他心内的落魄挤出,他轻拨一下她的耳坠,如慢云一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好哄着她安心将孩子生下来。”
他的眼却望向支摘牗下一块一块的菱光,绚目非常,似乎晃得他双眼也起一层水光。
慧芳叫他撩动情长,软软地倚在他的肩上,媚迭迭地一双眼将他凝住,他自案上玛瑙碟内捡一颗剥好的莲子塞进她嘴里,又俯身去叼。
二人不时便已滚得个香汗霪霪,斗帐酣战中,日光渐晦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