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往其下铜炉内插入三香,沉吟着缓出一笑,“母亲,儿子今日已入朝为官,特来给母亲报喜,望母亲九泉有灵,亦能宽心地笑上一笑。”言着侧目回首,凝一眼明珠又踅回去,“这是您的儿媳妇颜家明珠,扬州人氏。”
讫语,明珠挪膝上前,亦进三香,深深叩拜,“母亲,儿媳无才,原是乡野村姑,望母亲不要嫌我。”
“不会的,”宋知濯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将牌上凝住,怅然有失地微笑,“我母亲无姓无族、沦落风尘,怎么会嫌你是山野之人,她恐怕羡慕你呢。”
“那余不是她的姓?软玉不是她的名?”
拜过后,二人起身离堂,宋知濯握着她的手,不顾来往纷错的众人,只将温柔的眼剔于她,“余是假姓,母亲自幼被卖入青楼,家世背景皆无可考,故而随了老鸨之姓,连名儿也是老鸨给起的。”
萦堂纡径后,不时便到得张氏院落,院门前几颗海棠再生风华,迤逦花草再度铺得满院。而明珠却记得除夕之夜,那位葳蕤夫人在烟花下的泪,是洗净铅华后的碌碌风霜。浮华尘世中,似乎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譬如那位“软玉”的假名假姓,不过是飘摇无根的秋草,而太夫人的一切,好像亦皆如是。
甫进里间,见得侍女落台屏前的锦榻上坐着张氏,榻案面上搁着一碗燕窝雪莲羹,已无热烟,不知冷置了多久。张氏亦轻减了许多,鬓上已生白发,眼角伏着细纹,形容消瘦、人影憔悴。
好半天,她才将浓脂重粉的一把腮横过来,剔眼瞧一瞬又转回去,仍旧看向支摘牗外春色无边,人冷言淡,“你们来做什么?”
其不再有从前的嚣张气焰,像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走过乱世,衣裙上沾满了盛世幻灭后的碎片。明珠的心欻然被谁轻拧一把,不疼、却满纡心酸。她极尽恭敬地率先捉裙拜伏下去,语中轻柔小心,“我们特意来给太夫人请安,听闻太夫人近些时日身子不大好,故来问候。”
相反,宋知濯拱手后,笑中得意,话里只若绵里藏针,“是啊,听说太夫人吃不下睡不好,做儿子的特意来探望。另外还有个喜事儿要同太夫人禀报,儿子因缉拿乱党有功,今儿被圣上召入朝内,特任了诸直都虞候,虽是武将,亦是进了中书,没丢了父亲的脸面,亦不算辜负太夫人这些年悉心教导。”
日光偏过张氏,将她弃于茫茫阴凉中,心亦侵染得如冰似露。换作从前,她该反嘲几句的,但如今她唯一的力气似乎只够用来维持她每日的呼吸。
剩余一点,只够她瞥过宋知濯,将眼睛落向下首的明珠,声音哑沉干涩,“起来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
二人依言出去后,她仍在榻上呆滞半晌。窗外一派盎然春景,翠草碧藻,莺啼柳间。他们走时是带笑的,连满院的丫鬟们背过身去亦是豆蔻梢头盈春欢,唯独她,伤情燕足留红线,愁云恨雨芙蓉面1。万物欣欣,只有她陷在刚过去的严寒中,正在一片片死去。
怔忪半晌,直到宝光再偏一寸,她才往外叫来一个丫鬟,“你去叫二少爷来一趟。”
丫鬟福身自去,牗墙外长莺催残,玉燕悲烬。张氏仿佛亦闻得自己的身体,随日落崦嵫。
终于,在夕阳残烬的那一刻,宋知书醉酲酲地赶来,进屋前正了衣襟、拂了衣摆,一袭栀子黄的圆领袍上坠一快冰翠玉玦,整个人如琥似珀。若不是身上迷迭的玉婿清香,倒还真当他是刚由哪座仙山驾雾而来。
进屋则被张氏拉到对榻,瞧他眼酲半睁,酒气醉人,便让丫鬟烹来一盏普洱,催他饮下,“我的儿,怎么见天的喝酒?你也大了,今儿听说那贱种进了殿前司封了官儿,你呢?可有什么打算,说给娘听听。”
瀹茗蒸腾,宋知书饧着眼吹了几口,饮下后果然似清爽许多,只他人向来都半醉半醒,也不知道心内到底怎么样,只是搁下盏歪嘴笑,“母亲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武艺不好,亦没有大哥那样的机遇,左不过是读两年书参加科考,考得出便罢了,若考不出,我就做我的富贵公子,也乐得逍遥自在。”
满室金红喧阗,流光里淌着浮尘,呛得张氏咳了一嗓子,心内惴惴,“我的儿,娘如今什么都放下了,唯独放不下你。你好歹争气些,怎么也得入了仕,你家连着外祖一家,世代都是为官的,你如此蹉跎下去,岂非叫别人看不起?你听娘一句话儿,娘现在就这么个心愿。”
那脸上流出竭尽全力的期盼与希望,宋知书瞧来,难免伤怀感念,到底交睫应下,“我晓得了,我自当尽力一试吧。”
旋即想起什么,嗤嗤笑起来,“呵……,打小我就想着不能输给大哥,必要比他出色些才算,可如今看了舅舅落败,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儿。我同他争什么呢?爵位于我,就像皇位于舅舅,纵然搞得你死我活,还有父亲在上头压着呢。我们再如何斗,亦强不过他老人家去。”
“我的儿,你别怨你父亲,”张氏收撑榻之手,由暗青压边散花袖内牵出条帕子绞在手间,一顿一揉,“他也不容易,你多体谅他一些,转来转去,都是骨肉血亲一家人。”
那双眼只将他睇住不放,万千难舍的彩线将她目光裹成十色杂锦。宋知书无言待她,只将一张微醺的脸略点点,再安抚她一阵后,仍旧回到自己院儿里去。
长亭内白绸翩翩,风卷帘动,露出一张半媚半嗔的美人面,美人罩一身渐层渐艳的衣裙,小桃红缎粉绉纱对襟褂,当中半掩一片木芙蓉银红抹胸,下笼石榴红凤尾裙,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远远地瞧见宋知书踅入院门,她便从筝前拔座而起,娇嗔嗔甜丝丝宛若笙筵簧慢,“你这没心肝儿的,摆了酒拉我在这里陪你,你到自去了,叫我白等这一晌,说,该如何罚你?”
亭内已上了灯,藻井上坠一盏八角宫灯、桌上一盏四彩绢丝灯,绞着沉沉天色如梦如幻。宋知书撩帘入内,一把横握盈盈细腰落到座上,饮过一杯后斜目荡笑,“我这已经自罚一杯了,可算懂事儿?快,捡你拿手的,再弹一曲儿来。”
美人儿抬了玉指,坠一条芍药栩栩的绣帕,嫣红指端往他胸口顿挫一推,嗔眉怨目,“叫我白等这一晌,一杯酒就想将我打发了?我未免也太不值价了些……。”
一壁挽颈扭腰地说,一壁往亭外廊上瞟过一眼,“好、我且不怪你叫我白等这一下午,就说你这一去没多会儿,你们家这那位千金奶奶便出来对我横鼻子挑眼的。”
“哟,她可不会,”宋知书抢白一笑,和了眼一齐朝那几扇槛窗上瞧,松绿的茜纱映着枯黄的烛光,分不清是春是秋,只若一梦,“她是闺阁小姐,最是知书识礼,你在这里,她避还避不及呢,怎么会出来寻你的不是?”
“避我什么?”美人儿横目佯凶,鬓上结一朵初开的落地海棠,颠倒众生,“哦,我是风尘女子,我在哪里呀,连周围的空气都是脏的,所以人家要避着嘛。她是避开了,单叫她那贴身侍女出来找我的茬,问我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营生、又问我读过几本书,话里话外刺儿我举止轻浮行为不端。这也了,我原就是做这门生意的,要真似你家奶奶这样儿端得入云的姿态,你怕也不能来找我了。”
一阵软舌捭阖,倒把宋知书说得一笑,忙牵了手哄她,“叫你受这些委屈,是我的不是了,明儿你走时,我叫人另封三千银票给你带了去,再添一副翡翠头面,如何?”
那美人儿倾筐倒箧说着一堆,无非是撒娇讨好。彼此心知肚明,得了好,自然无所不依,扭脸又笑了。笑着,故嗔他一回,“哦,这就要赶我去了,平日里见你出门在外潇洒倜傥得很,原来在家是个怕老婆的。”
他正把了金樽,闻言垂目一笑,“怕么倒是不怕……。”
“那是什么?”话儿未尽,反被美人抢笑而去,“我是达官贵人陪过无数,见过不少世面。你呢,亦照顾我生意这样久,咱们也算老相好了,你倒明说,我又不笑话你咯。”
“不是怕,是……。”
“是什么?”
“怕就怕吧。”
“嗨,你当我是傻的?我晓得嘛,你是爱她才怕的呀。”
夜覆地而来,在此微凉的春晚,伴着芍药一般的美人取笑逗乐之声,宋知书心内居然升起一丝甜蜜,掩在他的唇角、金樽、阗亭萦廻的夜风中。
而欢愉骤短,怨懑绵长,柔软的肝肠在第四天下午即迎来寸断。
这日春光浓烈,宋追惗出回来得早,跳下马车后,不忙进府,先招来两个小厮将车内的各色杂锦绸缎卸下,再有高丽国进贡的青鼠皮五件、大理国贡的花染织金细毡两件、占城进贡玫瑰水六瓶、日本国商人私贡珊瑚手串一条、青红白水晶雕花摆件两个。
一应珠光缎翠,在日头下四溢流光,宋追惗在前蹒步,后头跟着一应小厮捧着东西,转过二门,又换十来名婆子接过,一路跟往张氏院落。
三丈外婆子们低言叨念,“我的亲娘哎,这又是圣上和皇后娘娘亲赐下来的吧,太夫人见了又要高兴死了。咱们一道跟过去,少不了也得些赏赐!”
“你仔细些,仔细那玫瑰水摔咯!高兴什么?我听里头丫鬟说起,太夫人这些时日郁郁寡欢,想必是她张家满门还在狱中呢,娘家人犯了死罪,独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另一婆子凑了来,亦跟着闲话儿,“这话儿倒是不假,前几天我进去送东西,碰巧在院里小花园上碰见她,给她行礼请安她也不回,就呆呆地盯着一丛兰花儿看着,连眼都不眨一下,妆也不化,头发只用一个金篦子挽起插上,白头发也冒出不少,瞧那光景,真是大不如前啊……”
————————
1元张可久《塞鸿秋·春情》
68.吵架 小吵怡情
似乎有鹓鶵长鸣一声坠入北海, 溅出铺天的浪花儿,终唤得邱郞早归。而垂柳飐飐,心止风动, 刮得一个浮沉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