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月丢了他的臂膀,娇着身子转正了头,唇上似能倒挂梅瓶,“叔叔耍赖!上回分明答应了我要休了太夫人,另聘我为妻的。”
他只摇首叹息,半慈半硬的一双眼睇住她,“你还小呢,若想嫁人,改明儿我设个宴,收你做义女,便有多少官爵子弟等着你挑,难道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好?”
“不,我谁都不要,只要叔叔!”
蛮横娇俏的一阵软语里,直把天色下沉,上浮明月。
而张氏院里,吹过的是另一股寒风,拉肉割骨地将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扯。一连几日,左边一望,是了无生息的沉寂、右面一寻,是张家的三千孽业与宋家的安危存亡,还有永无止境的欺骗怀疑。似乎哪一头,都是万丈深渊,熬残灯影,熬碎薄心,她有限的智慧也想不出另一条出路。
直到宋追惗由丫鬟秉灯引来,她方由浑噩中醒来,望向他,不住襟泪涔涔。
才由丫鬟去了斗篷,打棂心门转进里间,宋追惗便看见那样一张脸,在胭脂尘粉中流出千溪万河。他胸口骤然一跳,与仕海风波中所历经的惊心时刻不值一提,却是平缓岁月中再难求的揪心。
心上的落差在他脸上得以弥补,他凝重了眉,愁态似乎能与他淹没在满纸公文中时所媲美,他赶两步上去,握了她的腰将她落于膝上,“这是怎么了?我才几日不回家,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儿了?可吃过晚饭没有?我瞧着自打上年开始,你就一日瘦过一日,这样下去哪成?”
灯花参差,错开了张氏的眉眼。她的眼泪是一种习惯,旧时光里回回有了烦难,就在他面前哭一哭,得他劝一阵、哄一阵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可眼下是他亦解不来的一个心结,她必须自己面对、选择,“哭一哭就好了,这还不到七月呢,等到了七月,我还有一场大哭,你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壁环着她的轻腰,由她手里抽了海棠细绣粉绢子,一点点替她搵着眼泪,但搵干一颗,又有一颗。
他不禁细笑了,“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莫不是把南海的水都装到眼睛里去了?打从年轻时候起就一日要哭个几遭的,刚嫁给我那阵,我在阁中忙公务你要哭,后来又说濯儿不尊不重你,也是哭,再往后有了书儿,又说他尿湿了你的衣裙,也要哭。”
调笑中,她将眼别向榻案的明焰,火光如何轻跳,再点不燃她眼中半点光芒。想起来,她自己也笑,笑从前雀目无知,莺心无恨,斜枕春愁,而如今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1。
旧时光一片一片由她眼底入心,砌成高墙,将她禁锢在不通不明的孤城里头。她眼里又扇下一滴泪,回望宋追惗,像他从前说谎一样,也对他说谎,维护残破的夫妻情深,“老爷真是,又取笑我。我不过是想起亲人伤心,我晓得你也没办法救得了他们,我自己窝着哭一哭还不行?”
她婆娑泪眼骤然嗔出来宋追惗的人间俗念,只觉雾路濛濛中,有炊烟,有暖帐,还有萦在下处的热流与绕在心上细微的痒。这大概亦是一个如他这样“年轻”的男人本能的最低级的欲望——在身下的战场,征服掠夺一个女人的纯真与爱。
他将人拦腰抱起,踅入榻后屏风里的另一个天地,一行一吻,“横竖哭不尽,那就换个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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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晏几道《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原句:晖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64.风波 路遇溃兵
密云在长夜散开, 逐渐在中霄呈现一快月玦,环缺的部分,似乎是飞花雨落中谁人之心。更鸣漏永下, 浄泚的湖面被寒风拂起片片涟漪。
于张氏来说, 她垂老的心正彻底在涟漪中一寸寸的死去。就在方才, 在宋追惗怀里闻见若隐若现的苏合香那一刻。
他是从不熏这种香的,而她自己则常用乌合香, 苏合香的味道近几日只在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奴才身上闻见过,却一直映在她脑子里驱散不尽。眼下,这股恼人的香由丈夫身上袭入鼻稍, 与印象中的香味儿重叠, 熏得她头痛欲裂。
“你在想什么?”
倏尔, 宋追惗兜着她肩头的手抖一抖,由帐外孤盏投进的寂静暗黄中豁然一笑,“现在还想哭吗?”
张氏难答,她确实是想哭,却已欲哭无泪, 水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在这先前几个月挥发, 独剩下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干瘪身体。或许曾于那夜的烟花下有过涅槃的迹象,最终说来, 又只如一场辉煌的回光返照。
久等不来她的娇或嗔, 宋追惗垂了浓密的睫毛, 在他的脸上拉成一片茂盛的树林。然而只能看到她蓬松的发顶, 其间有几根白发在枯黄帐中极为显眼, 明晃晃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曾以她简单的愚蠢滋养了他一路加官进爵。
他心内蓦然升起一点什么,丛脞繁织, 理不出缘由,总之是他久违许多许多年的一种酸楚,有些令他鼻塞。好在他正平步青云,业已官居二品,兼任参知政事,以他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身体来说,大概能熬过一朝宰辅童大人,最终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是想,他埋首在张氏发间轻吻一瞬,瓮声中带着些许志得意满,“改明儿,我去给你请封二品诰命,以后还会有一品诰命,让你再戴冠披帔地接受众人拜礼。再有宫内近日新出有御造的雨花锦,你大约喜欢,我去求得一些来你做衣裳。”
他几乎从来不在甜言蜜语上吝啬,张氏听过近二十年这样的话儿,而他也几乎都做到了,除了“几乎”以外微小的一点真心。然她更膨胀的需求都是建立在这点儿真心上,若无有,一切虚荣浮华皆为泡影。
斗帐之中,她已经不能再作出回应,直到宋追惗要起身撩帐去吹蜡烛,她才轻掣他一把,“别吹灯。”
吹灯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似乎总有人、许多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黄泉彼岸凝望着等待她。而身侧则是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黑暗……
火舌在兽耳铜盆里噗嗤跃起,随后一寸寸的气馁湮灭,直到天光再度亮起,压下它在黑夜里的嚣张。
夜与日没有尽头,掠过轮转岁月已至二月,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1,骨里红梅与苍白玉兰在枝头渐渐枯萎,新一季蔷薇的新叶反徐徐吞没墙头。一树梨白下,有春兰、迎春、三色堇、金盏菊、仙客来、结香、一品红均生嫩苞,等待朔风褪去,暖风拂来。
长亭下正演一出“十八相送”,明珠在早春的锦色中轻风兜挽、轻风兜挽地扯着宋知濯用绸带扎紧的袖边儿,“你今儿可别再大意了,平日间说你你也不听,不过是操练嘛,何苦那么卖命?搞得一身血呼啦嘶的伤,每日替你上药我都上不及。”
早春的风带着寒,宋知濯的衣领上缝了一圈儿紫貂毛,浅色下是深重的幽蓝,剔透如一块蓝宝石。他替她将垂下的碎发捋过,指端带着极缠绵的风,“你心疼了?我晓得了,不过舞枪弄棒的,在所难免嘛,我已经极小心了。外头冷得很,你快进屋去,我这就走了,没事儿的话晌午后我就回来。”
诸粉芳菲,四溢的流香兜着明珠的裙,她仰着小脸儿明目皓齿地一笑,眉黛初翠、绿云新上,“那我等你回来一道吃晚饭,赵妈妈传话儿来说今儿给我留着才掐的春笋。”
相舍后,辞过小春景,转到浮云廊,迎面走过来小月,满脸的春色,连裙上也沾绿带粉,秀色无边。
她指尖捏了张云绡帕,朝宋知濯福身问安,“大少爷早,这么早就要到团营里去?”
“嗳,当不起!”宋知濯虚扶她一把,带着些微惭色,唇间却笑得一丝高不可攀,“小月,我现在姑且称你小月,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尊称你一声大夫人了。”
风游长廊,撩动小月障帕垂笑,眼角溢出志得意满,“大少爷说笑了,这还得多亏了大少爷教我的话儿,不然朝堂上的事儿我哪里懂呢?据闻太夫人这些日吃不下睡不好,头发也见白,前两日病过一场,更有末笃之态,即便不喝那药,恐怕亦撑不了多久。”
晨曦照在宋知濯背上,似乎消得一切前仇旧恨,宋知濯的嗓音如刚解冻的溪水,流着颤颤的凉意,“她会的,我们家这位太夫人,最是心痴意软,一脉同根传到老二身上,比她还甚,呵呵…,我在这里,就先提前祝你与我父亲夫妻美满,恩长爱永,白首共进。”
“白首共进”四字,莫如投湖的珠宝砸进小月心里,止不住的泛金流翠。在她认为,宋追惗还那样年轻,只有同样年轻的自己才配与他共约白首,而不是另一个迟暮垂颜年近四十的老女人!
摇首叹笑中,宋知濯错步而过,直到走得远了,才隔着朝雾晨光回瞥一眼小月,只见她轻盈的步伐转过游廊,俨然一只醉春梦蝶,沉在黄粱漩涡,却以为自己跌进的是一个酣甜的未来。
织光浮锦,这厢浮梦那厢醒,跟随小月得意的裙,摆过四回游廊、蔓延花间,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进门便朝一只肥厚得望不见眼睛的獢獢犬挥起艳酥小袖,“诛碧、诛碧,来,你饿不饿?别急,等宰杀了肥羊,割了肉喂给你吃……。”
狗的长舌添过她红馥香软的小脸,一人一狗嬉笑妍闹,流丽出“咯咯”不断的尖利笑声。青莲正从门外路过,遥遥地朝屋里探一眼,只觉春寒如昨,恶风漫天。
然而人不关己,关己的“人”只在另一边,她牵裙而出,转到隔壁大院儿,眼光踅入槛窗,恍惚见得明珠在妆案上坐着描眉,手中的蘸了黛粉的笔仿佛是马上,凝重地杀入一片盈草浅浅的草原。
青莲荡目一笑,捉了螺纹纱绣裙转进屋内。听见细微声响,明珠执笔回望,立时把一张笑脸瘪得似叠纱皱锦,苦不堪言,“姐姐,你瞧,我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这样笨,你分明教过我的,我怎么老是画不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青莲拖一张折背椅座在她面前,夺了笔蘸了粉,掐了她的下巴,一笔一细地描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急什么?我头先听人进来报我,说是金源寺来了个姑子,在角门上报你师父像是快不行了,我赶着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个意思,要不要去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