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明艳皓齿一笑,唇间分明绞一丝狠绝,“那怎么不直接杀了她,这样儿不是更干净利索?没得叫以后景王登基,要升你的官儿,一想着这事儿,又如鲠在喉。”
“做事儿,还是给自个儿留一线退路的好。”宋追惗淡然一笑,接着提笔,“实事瞬息万变,万一将来登基的是延王,有这发妻在,我也能在新帝面前立足脚根儿。况且我与她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没到那地步,不至于要痛下杀手,只关她几个月,等局势稳定再说吧。”
“夫妻”二字蓦然将小月从灯影摇醉的幻梦中扯出,在他低下头的一瞬,她缓而一笑,“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叔叔都娶过两回妻子了,连洞房花烛夜都过了两遭,哪有这么精贵的?可别蒙我。”
她想起她娘来,曾经以与他做夫妻为毕生夙愿的一个女人,最后也将生命折在这个夙愿里。而她作为女儿,当之无愧地如继承财产一样继承了这个夙愿。
抬首间,宋追惗怅然一笑,眉上挑起千度风华,并不作答。有时候,他常常在心头感谢这些女人,是她们替他这颗在权利纷争里不停奔跑的心拂去疲累,让他偶尔也感觉他的心还如皮相一样、依然年轻。
49.缘法 执着对知濯,知濯何从去?
漫长的夜还追溯不及, 日头就迫不及待崩出来,浪潮汹涌而来又汹涌而退后的第二天,是恍如炙夏的一天。
庭轩前, 有各色美人樱、月季、以及亭角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一片暗紫银莲花儿。一切姹紫嫣红莫如秋的回光返照, 再晒过这一日, 似乎就要坠入永不醒来的长冬。
因这日天气莫名大起来,明珠是最怕热的, 故而翻出头两个月的衣裳来穿,藕粉的素色掩襟衫,只有袖口与领间有靛蓝绸子压边儿, 上头盘踞一枝长长的喇叭花儿藤, 花藤蜿蜒而下, 被扎进一条浅绿百迭裙内。
还翻出一柄喜鹊闹枝的深绿面纨扇,簌簌挥着在院儿里捕一只幽蓝的彩蝶,打一簇一丛的花间里走过,缀在裙摆上零星花瓣。
宋知远甫推开院门,就见这绮丽的一副画卷, 少女在花间、彩蝶在枝头,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1。她何须去捕那蝶呢?她已是这片山色春光里最明艳动人的那只蝶了……
他蓦然红了脸, 与她隔着人伦纲常对望过去, 好半晌, 他才意识见自个儿的唐突, 发了窘躬身行礼, “大嫂,我是来瞧大哥的,他今儿可好些了?”
他合拢的手上捧着一方明黄长锦盒, 明珠瞥一眼,执扇的手弯在胸前,遮住花面半片,“三少爷快别客气了,怎么大毒日头底下的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打发婉儿来便成了,快进屋里坐!”
她如月牙弯起的眉眼在太阳底下和煦生辉,扇面挡住了唇角,仿佛是如黛青山缺了一条起伏的轮廓。
在这热络的招呼下头,宋知远以为她就要迎过来了,谁知她只是一旋裙,转身开路。
他稍有失意,就在这失意后头,有人没大没小地推了他一把,叽叽喳喳闹起,“姐姐,我也来了!”
这声音如莺穿柳带,明珠旋裙回来,霎时将眉眼弯得更深,前迎了几步,托住婉儿藕节似的臂膀将她细细打量,“昨儿场面太乱,我还没细瞧,今儿看来,你好像又胖了些?”她似嗔似笑,朝宋知远扫一眼,又落回来奚落她,“莫不是好吃的就叫你吃了去,倒把你们家少爷饿得这样单薄?”
那婉儿自视而下,再将茫然的眉眼抬起,“有吗?为了能轻减些,我还特意每日都少吃了好多呢,一连有半月没吃饱饭了,真的又胖了吗,可我衣裳明明宽松了些呀。”
嬉笑间,对着这两个置身波诡云谲之外的人,明珠似有久违地轻松,她自领着婉儿进屋,宋知远滞后一步跟着,将四色风光皆不见,唯有那片涟漪荡然的浅绿裙边儿在他眼底晕开,如久违的春天。
她带给他的第一缕暖意,是一碗热乎乎的稠粥,从此她便如一个传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头一遭见她,这传说中的女终于挣裂石像而出,活脱脱地落在他眼里、他心上。
明珠一路将他领至半月斜挂的宝幄前,尔后退开,拉着婉儿到案上落座。然而他与宋知濯太久不见,盯着望了许久,一时竟然找不见话说,唯余一丝愧疚与陌生。
半晌,他退回来,将手中明黄长匣奉于案上,“大嫂,这是一棵百年野山参,最是补气凝血的,”晦涩中,他抬首挠头,脸上微红,“我院儿里也没什么精贵的东西,就只这个,专门给大哥带来,麻烦大嫂得空时煎了给我大哥服下。”
“三少爷太客气了,”既是他们兄弟情义,明珠也不好轻拂,搁了纨扇,捧了那长匣打开,“我虽没见过这些精贵药材,倒也知道是好的,多谢你,夜了我就煎给他吃。”
一时微滞,谁也再找不见话儿说了,倒是婉儿,殷勤活泼地捡了那扇替明珠打起来,“姐姐,上回你说叫我要粥时来找你,不知还作数不?我们少爷这两日胃里又闹腾起来,那些吃食竟克化不动似的,晚饭过一个时辰就嚷说肚子疼。”
及此,对案宋知远睇过一眼,示意她噤声儿,她回以一个娇嗔的白眼儿,仍对明珠撒起娇来,“我也不好劳烦姐姐给我做,不如姐姐将做法儿写给我,我出去后再自个儿比着做。”
手上抓着明珠的臂膀左摇右晃,摇得明珠惬意非常,将扇夺回手中,“成吧,我写个方给你,红豆粥好不好?”
婉儿忙不迭应下,“好好好,不拘什么,是粥就成!”
尔后,还在这张圆案上,有幽幽墨香浅浅晕开。宋知远默然瞧着她腕下悬着的笔尖,温柔地落一张冷金笺上头,小楷的每一撇,即是挽心、一捺,又似收情。这位少年郎的心终于随着这字里行间,落笔成形。
他抬眉展望明珠对婉儿温柔粲然的笑,他多想调一个头,让她的笑落到自个儿身上……
出去时,明珠倚门相送,婉儿在前头,宋知远在后头。花间倏而起了风,吹得宋知远头晕目眩,鬼使差地,他折返一步,喉头里滚出一句羞而轻的叮咛,“大嫂,今儿太阳虽大,到底也是深秋,还是别穿这么单薄了,仔细受凉。”
这冲昏头的一句话顿时惹起尘烟,明珠心头“叮咚”一声儿铃铎敲响,谨慎而客套地退回门内,“不值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多精贵的人,多谢三少爷惦记了,快回去吧。婉儿,快去把粥给你们少爷煮了。”
婉儿正值木亭下,还沉在宋知远方才一番叮咛软语上头,被她一叫,晃过来,“嗳,我晓得了。少爷,我们回去吧,还杵在这里,我一会儿都赶不上做晚饭了。”
这厢出去,已是日仄,枝头回暖,难得雀鸟莺歌。欢唱声中,婉儿跟在宋知远后头,眉上笼着阴云不散。她自小伺候少爷,晓得他受尽冷眼,平日是最不爱多事多话儿之人,怎么独独今儿要多那句嘴?
追溯而上,忆起自打头几个月前她捧了粥到案上,并且将赠粥之人一并说与他听后,他便多了些什么浅系游丝的念想,时常同她打听关于这位山野大奶奶的事儿……
骤然间,那雀鸟之声也像是变得聒噪起来,吵得婉儿恼上眉间,她拖着阔绰的裙面追上两步,扯了宋知远的袖口,“少爷,你今儿做什么凭白嘱咐明珠那句话儿?她穿得厚与薄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干嘛要多嘴?”
蓦然被她绊住脚步,宋知远原本风月无边的脸绽出难堪之色,拧着眉将自个儿一截靛青软缎袖口从她肥厚的手心里扯出来,“什么明珠明珠的,你是丫鬟,怎可直呼大奶奶的名讳?当心被人拿住了打你板子,届时可别到我面前来哭。”
这婉儿分明是有些吃味儿,打小跟着宋知远,也一直是他两个相依为命,眼下见他像是起了他心,只觉得胸口堵闷得慌似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撅着嘴不高兴。
宋知远见她如此,又想起自打他娘死后,一直与她朝夕相伴,到底也不忍心,将头一斜,放软了几分来哄她,“你瞧,我不过是说两句规矩之类的话儿,你又作出这副样子,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也是为你好,你晓得我在这府里是个什么境况,咱们一直是存着小心做人,怎么你偏偏在大嫂面前这样没规矩呢?你直呼她名讳,她有度量不同你计较,可若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要拿你作法开端,我又能帮你说什么话儿呢?到底安分守己些吧。”
叫他这一说,本来已说起婉儿自愧之心,可尾后听见“安分守己”,她才惊觉险些叫他混了过去,将鼻翼一鼓,很有个不服,“我不是不敬她,叫她名字是因着她没有奶奶的架子,我同她亲近才如此的。你既说要安分守己,成,我听你的,只是怎么你方才却失了分寸呢?只怕你那些话儿叫别人听了去,才要拿你作法开端呢!”
她一个半大点儿的小丫头,哪里晓得这些情之所起,难以自控的道理?宋知远不欲同她解释,旋了衣摆各自走开,轻飘飘落后一句,“你快去煮了那粥来吧,再耽搁下去,我胃又要开始疼了。”
日跌之下,阳光将婉儿圆润的一个身躯拉成一道长长瘦瘦的影子,她撅着嘴,无可奈何地朝那衣袂飘飘的背影恨跺了两脚,自往厨房里去。
这一走开,两壁空巷中再有人从另一头过来。不是别个,只是小月,穿一件烟灰色圆领软绸长褂,下头一条天水碧散花水裙,满头青丝挽成一个惺忪乌蛮髻,两鬓上簪一对半月珍珠搔头,比往日精致了许多。
甫推院门儿,“吱呀”一声儿,引得明珠在窗户上托腮望过去,正巧那柳叶苏桂落得她满头灿灿的黄,她颔首间用扇扑罗两下,就这两下中,便揣测出小月的来意。
粲然一笑后,她远迎出去,在外间门框上与小月招呼,“小月姐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今儿是你的晚差?”
晃眼的日头下,小月头上的珍珠对簪蓦然闪出冷粼粼的光,似冰凉的波光荡漾,与之不同的是,她的笑容却比往日更明艳几分,“不是我当差,我是闲着无事过来逛逛。再过一会子,大奶奶就要去做晚饭了吧?我想劝你拿出威信来,何必自个儿去忙?但想着少爷出的这档子事儿,我也倒不好再劝了。”
她一壁说,一壁走到这两扇老红木门口,明珠歪身一让,将她请到榻上去坐,“小月姐姐,你坐着,我给你煎盏茶喝。”
“不敢当不敢当,”她忙起身,同明珠一齐般那炉子,忙推明珠,“你是大奶奶,怎么反倒还要你煎茶给我喝?你且坐着吧,我来就是。”
让不过,明珠只好从旁协助,端来两个一靑一百的冰裂定窑盏搁在榻案上,掬一抹娇憨明朗的笑意,同她雾里探花起来,“小月姐姐太客气了,名分上我是大奶奶,可我到底是乡野之人,怎么能同你们比呢?你们瞧着是丫鬟,可出身高,家世也好,有见识有学问的,我瞧比那些小姐差不到哪里去呢。”
几枚银骨炭灼灼燃起,比外头的天光更明媚、更炽烈,小月在其中垂眸一笑,莞尔直接,“大奶奶,我就不同你绕弯子了,我今儿来,其实是为了昨日之事。昨儿,赵妈妈在里头说的话儿,咱们大家都听着了,大奶奶也听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