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她天真:“没有官家撑腰,每年败家破业、报到户部消籍的商户还少吗?”
什么人才要消籍?活不下去,卖身为奴。一个妙龄女孩儿,带着家私万贯,在旁人眼里无异于一块大肥肉,别说平民人家了,就是李持风,名字上达天听、做到六品官身,依然不敢跟李氏宗族一刀两断。
孤掌难鸣,世道如此。
她轻哼一声:“难道外城那些卖鸡蛋卖鸭蛋的,背后都有一座公主府靠着?”
“自然没有。所以不管是守城门的还是巡大街的,想欺负他们就能欺负,讹点子钱财还是好的……你以为章台馆里都是心甘情愿的女孩子吗?”
扬州瘦马,京城舞柳。洋人同大明打了几场硬仗,全没得着什么好处,这才转而在京设大使馆,互派使节常驻,算一算时间,至今已有五十年了。他们喜好交际,饮咖啡开舞会,常有夜半方归、贴面作别的事,然而汉女羞涩,两边习俗不同,有人觑着这个空档,在内城小叶儿胡同盖了一座章台馆,买来无数‘养女’,从小教她们跳洋舞、着洋裙,饮食习惯一如洋人,将来长大了卖给洋人作小妾。
“晖哥儿顽皮,”她久不说话,李沅以为是唬着了,放缓了声气说,“你做姐姐的该教训就教训,公主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愚妇。”
整座公主府都是华仙的人,要真是李持盈城府深沉,使手腕欺侮了她儿子,华仙早跳起来了,至今没发作不就是因为不占理吗?屡次叁番都是晖哥儿主动撩闲。
退路被暂时堵死,大姑娘没好气道:“我稀得教训他。”
见她这样,李沅倒笑了:“你好生养着,过几日大好了再上学去吧。”
临走前李持盈叫住他:“打也打得?”
驸马步子不停:“你打得过,只管打。”
风寒本身并不严重,歇两天就好了,但李沅生生关了她十天,期间朱颜送了两趟东西来,惹得华仙道:“她们两个竟投了缘。”
乳母以为她不高兴,忙道:“荣王只得颜姑娘一个,她自小没个玩伴,冷不丁见了李大姑娘,可不就稀罕上了。”
华仙摆手,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罢了,谁叫她娘好本事。”
荣王惧内、怕老婆早不是秘密,堂堂亲王把个番女顶在头上,说东便不敢往西,也是大明皇室的景一桩。颜儿出世前倒是有过两个庶出孩子,但都没养活,大婚后就更不必说了。
“今儿有谁递帖子进来?”
近来锦衣卫频频出动,徐同光恨不得一天进叁趟宫,是个人都能嗅出风声不对,偏偏各方至今没有动静,荣王兄妹也只能装聋作哑,按兵不动。
当今孩子多,活到成年又有出息的却没几个,一个真定,一个端王,再有便是荣王、华仙兄妹二人。皇上喜欢看他们手足情深,如百姓人家一般行事,大家便也都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人。在皇父心里,她是温柔贤淑的小女儿,哥哥是只知工程、不懂人情的愣头青,若是真定倒能冲进宫里问一问,偏偏真定不在京。
慢慢阖上象牙雕的胭脂盒子,华仙对镜自揽,算了,时候到了总要揭盅的,还是再观望一阵吧。
十月初一日,李持盈正式入学叁思学塾。这个学塾在业内名声很响,据说创立者是个什么名士大儒,于佑年间弃官从文,一辈子致力于开化民智、师夷制夷,那会儿西洋知识远没有如今这么普及,他的拉丁文、法文乃至算术天文都很了得,一合计,开个学堂算了。靠着一路吸贤纳明、整整改改,叁思学堂得以存续到今日,国子监都一度想将之兼并,但不知怎么回事,硬是没成。
换句话说,这里头教书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学界翘楚,文人骚客,没有官身也影响颇巨,怪不得晖哥儿那怂货怕成那样——华仙公主的脸在宫里或许够使,文士圈子可没人买她的账。
上学第一天,姐弟两人共乘一辆骡车,不知是不是李沅提前嘱咐了什么,二爷劈头便是一句:“你休想我在学里喊你姐姐。”
李持盈白眼:“我好稀罕吗。”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上袄,系着织金墨色马面裙,头上仍是两个包包,各坠一只金铃铛。晖哥儿全程目不斜视,明明很想伸手拽拽那个铃铛,硬忍住了:“丑八怪!”
说完偷拿余光觑她。以往他这样说丫鬟姐姐们,那些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捂脸哭着跑走了,若是能把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也气哭……谁知李持盈眼都没晃一晃:“嗤。”
“……”他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意思,学堂也到了。
学里不许带丫头,她扶着梅枝的手走下骡车,看也没看那块据说是名家手笔的匾额:“行了,回去吧,”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车夫空挥一鞭,一行人调转车头,很快消失在了胡同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