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路边千丝万丝的垂柳,才将怒了点点嫩芽,柳烟成阵,一抹湖色似有似无,前日刚过了花朝节,冬衣却迟迟未换下,立春连着下几场雪霰子,方化的尽了,空气里凝着沁骨的湿冷,今夕京州的春天来的晚了些,杏花还不见踪影。『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一辆别致的马车“的的”驰出街巷,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砖,蹄声分外脆响。
一只纤纤素荑掀开车帘。
出了宝相街笔直横贯朱雀门的御路,漫长如一条气逾霄汉的巨龙白练,延展向目光所及的远处。朱雀门外禁卫森立,嵯峨的宫阙,庄严宏伟,威严无限,雉堞绵延飞猎着黄龙旗旌,叫她想起了淮扬的玄晖门,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存世不过月余。
还是绕道侧边,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转到西边白虎门,已停满了花花绿绿的华贵马车,仍有不断从各处行来的,车上走下衣裳楚楚的妙龄女子。
朱红宫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完全遮挡住了一方日光。温氏下了车,伸手去挽女儿的手,车里的人没有接,自己踩着杌扎下来,低着头不看母亲,穿着一袭月白色羽缎右衽袄裙,领缘袖口银貂毛滚边,绣着清雅的梅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刘嬷嬷拿着绣鸾披风围上,两个丫鬟拾掇包裹,门前同样禁卫森严,有明金甲的将官在盘查刀矢,伫立着无数内监和宫娥,热闹极了。一张八仙书案铺着团窠锦花卉桌围,坠着流苏,礼部官员和尚仪局女官在登记入册。
前方排成了一条长队,礼部官员问籍契,姓名,何人举荐,对照荐帖,尚仪女官问芳龄生辰,安置寓所。
“宁州右千牛卫录事参军孔德皋次女,孔婉儿,太常少卿杨大人举荐,十六岁。”
“入绿莞阁。”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德妃娘娘表外甥女,十七岁。”
“失敬,请入青蔻阁。”
“虞部司沈方舟嫡女,沈蔓菱,淑妃娘娘族妹,吏部左侍郎沈大人举荐,十八岁。”
“失敬失敬,请入青蔻阁。”
......
终于到了近前,温氏拿出户籍契和荐帖,赔笑道:“靖国公慕容槐十一女,慕容茜,我家老爷自己举荐,年及笄。”
后头有人在窃笑。
那礼部官员抬目朝身旁的少女瞟了一眼,只见低垂着头,额前薄薄的留发,整齐利落,一张面容精致无暇,肌肤凝腻冻脂,不由露出惊艳之色,略微思忖,握笔在名册上划出一笔,旁边的尚仪女官立刻心意会,念道:“请入青蔻阁。”
温氏欣喜地松了一口气。
青蔻阁和绿莞阁看似比邻,实则大有门道,听说这次采选,还要为几位年轻的亲王和宗室皇亲挑选侍妾,为西征立功的将领赐婚。
这是定柔第一次走进皇宫,走进她命运的那座城。
温氏拉着她的手热泪涟涟:“儿啊,即去了便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你的妆奁匣子娘给塞了两千两票银,是你爹吩咐的,宫里处处得打点,不够了我们再想法子给你捎进去,还有你这个脾气,得收敛,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在淮南了,看着咱家的面子才不计较,如今可是皇庭禁宫,一言一行都牵扯着阖家的荣辱,要谨言慎行些......”
定柔情冰冷,甩开母亲的手,转头步进宽广的门道,门墙有十来尺厚,刘嬷嬷和两个丫鬟随在身后,几个内监抬着箱笼,宫巷人流熙熙,衣香鬓影如花似锦,那姌巧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
青蔻阁,内监进进出出抬箱笼,宫娥熏被焚香,廊下三三两两地攀谈结交。
院子里一树早春的重瓣绿萼开的穷态极妍,洁白的花,绿色的萼,鹅黄的蕊,枝丫衔翡缀玉,暗香疏影。
身着荷青色羽缎对襟掐牙短袄,蝶戏兰织花裙襦的女子,望着树头,轻轻地吟:“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临水照花的人儿,眉目如画,肤如细瓷,眼眸静水脉脉,恬淡婉约,梳着闺阁式的随云髻,玉钗花簪,围着香狐毛镶边大红猩猩毡花团锦簇斗篷,挽着一条轻盈的纱帛,仪静体闲,身段修长婀娜,纤秾合度。
几个女子莲步嬛嬛走过来,个个形貌昳丽。
一个瓜子脸,弯月眉,杏腮桃花的,身着桃红撒花半臂银鼠小袄,蛱蝶百褶裙,围着玉色披风,梳着凌虚髻,柔声问道:“姐姐好意境,敢问如何称呼?芳龄几许?来自何府?”
荷青袄裙的女子款款道:“各位姐妹安好,吾姓徐,名讳相宜,小字宜君,今年十七岁,家父是阆州刺史,不知各位姐姐如何称呼?”
阆州刺史在此次西南平叛中运送粮草,追缴余孽,立下功的,皇帝提点为川蜀副巡按使,与使一起善后剑南诸事,旨意刚到了吏部,还未公布。
瓜子脸的女子道:“吾姓薄,名讳画黛,十六岁。”
指着另外一个略微矮些的,两颊浮着娇羞的红晕:“这个是我妹妹巧眉,刚及笄岁,家翁是陇右节度使,早听闻阆州有一位扫眉才子,做得一厥《梨花词》,曰:‘阶前一枝轻带雨,溶溶冷香色,冰洁玉魂质,欺雪还似负梅,何辜不入群芳牒?哪堪朔风摧,零落一抷芳冢。’可谓当世传颂,与谢家道韫齐名,可是汝?”
徐相宜讪讪一笑:“不敢当,不过闲暇时的拙作,有劳妹妹记得。”
“果真是姐姐啊,幸会!”
“幸会!”
另一个俊眼修眉,脸似银盘,眉如柳丝的道:“吾姓周,名讳芬婼,十八岁,祖母是荣寿县主。”
“......姓方,名讳蓁蓁,十五岁......”
“......姓欧阳,名讳卉姑,十六岁......”
薄画黛拉住徐相宜的手:“姐姐来的早啊。”
徐相宜:“我五六日前就到了驿馆,晨起无事,便来的早了些,第一个递名帖的。”
“阆州山遥路远,姐姐年节后就动身了么?”
“正是,妹妹呢?”
“我姊妹两个元宵节后才动身的,昨日才至,险些没赶上,有一个姨母在平乐坊经商,宿在她家。”
“吾与姐姐一见如故,以后咱们要相互照应。”
“正是呢。”
薄以手附耳到徐,悄悄道:“妹妹方才仔细观察了,凡进了青蔻阁的,姐姐的容貌最出众,又才华横溢,必然中选,妹妹不才,忝居第二,若有幸被圣眷垂青,咱们要守望相助啊。”
徐落落一笑:“自然。”
这时,一从宫娥内监簇拥着一前一后两个锦衣绣裳的少女,下颔倨傲,嬷嬷颐指气使:“别蹭坏了我们姑娘的紫檀箱子,放朝南的那间厢房。”
领头的内宦恭敬不已:“是是是,淑妃娘娘都吩咐了,最好的屋子留给姑娘,奴才昨日用寄生香熏了半日,一点也没有湿潮气......”
“算你猴崽子机灵。”
另一边的道:“德妃娘娘也吩咐了,沈姑娘旁边这间给姑娘,一样坐南朝北的屋子,知道姑娘喜欢兰花,特让花卉局从暖房挪来两盆玉梅和墨兰,屋中放了炭,好生养着呢。”
“这还差不多!”
方蓁蓁小声对众人人说:“淑妃和德妃的亲眷,咱们以后可得敬让些,莫冲撞了。”
话音刚落,又几个内监抬箱进了垂花门,两个粉衣宫娥和两个丫鬟模样的人引着一个绣鸾披风的少女,待看清面容,几人顿时一怔,如在梦中。
“姑娘的房间在楼上。”
一众脚步上了画阁。
徐和薄几人望着那纤巧袅娜的一抹背影,忘了眨眼。
心直直向深渊坠下。
薄画黛脸色都变了,感慨:“天呢!竟有如此人物!”
日暮斜阳,余霞成绮,琉璃瓦上镀了一层潋滟,映的雕梁画柱镂金错彩,鲜亮的似能滴出颜料。
少女倚在阑干下,望着重重叠叠的飞檐反宇,余晖下琼楼金阙朦了暝霭薄雾,透着不真实的迷离。
宫人们抬着食盒鱼贯而进垂花门。
刘嬷嬷烧了暖手炉,走过来:“姑娘,这会子天凉了,回屋去吧,晚饭送来了。”
少女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吃。
她要等,那个和妙真观一样的月亮,今天是初九日,它出来的早。
刘嬷嬷只好将粥和小菜放进暖笼温着,桌上有供应的甜点果品,朝夕有人来换。
师傅,离开之后,到你陵前磕个头,竟是这样难。
今年是记事以来和亲人过的第一个年节,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期待,从前无数次的幻想过,一家人围坐一起守岁,吃年夜饭,鞭炮烟火,可是全家没有一个不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四哥没回来,只捎了书信问候父母,尹氏嫂嫂过世对他来说,家也不似个家了。二哥倒是回来了,却是递了辞呈回来的,说在康县军营处处受排挤,吃喝拉撒都有人监视着,干不下去了,静妍的夫家御史台彭家是世代雅望清流,祖上与先祖父颇有交情,虽说家里没落,前途岌岌可危,却未作出背信弃义的事,差了媒人来送庚帖,预备年后迎亲,定了四月为吉期,静妍这时候突然一病不起了,精恍惚,不思饮食,日渐憔悴起来,年节的时候在病榻上过的,找了医者来观脉,皆说不出个症状,人却是不断的消瘦下去,变得形销骨立,开春又添了咳症,时常昏迷不醒,这光景,怕是天寿不永的,父亲不忍耽误彭家儿郎,只好亲自登门退了聘礼。
那天两个陌生的嬷嬷莫名进了云葭小筑,将针线全部收了起来,一个肃正的面孔,严厉地说着宫规仪矩,做着示范,一个拿来了花房里的新卉,喋喋说着插花诀要,她觉着母亲定是又生了什么念头,便别扭起来,两个嬷嬷见她不肯学,便去告状,母亲稍事来了,将下人遣出去,绣楼的房门关上,坦白了说,宫里要大选妃御,父亲让她进宫,做皇帝的侍妾,名字已报呈了礼部,父母之命不可违。
她气得摔了茶盏。
母亲态度强硬:“这一次无论如何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谁叫你是慕容家的女儿,谁叫你天生姓了慕容,除非剐去一身血肉,才脱得了干系,你一日是你爹的女儿,就得听你爹的!”
她快把牙都咬碎了,颤抖着声音说:“我求你们,给我寻一个人让我名正言顺的嫁了吧,放牛的也好,耕田的也罢,穷点无所谓,老实勤恳就成,我能纺会织,也无需你能陪送什么嫁妆,要我去跟一群女人争一个丈夫,比杀了我还难,我只要一个小院,一个温馨的家。”
母亲脸色铁青:“我温良意怎生出你这种胸无大志的女儿,简直白瞎了老子娘生的好皮囊,你这般模样,岂是落入寻常百姓家的!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娘是亲眼见过的,人家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十九岁就登基了,风华正茂,大有作为,还委屈了你不成,肯垂怜你一分,是你几世修不来福气。”
“我宁愿做一辈子妙真圣女!也不嫁一个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男人!”她猛然拿起了针线筐子里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脸就要扎下去,母亲上来一把握住了剪刃,手心割出了一道口子,血登时止不住。
父亲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
让母亲出去治伤,屋中只剩父女两个人,第一次和父亲单独相处。
父亲穿着她亲手做的紫貂皮鹤氅,织锦缎衬里的,这是年节给他做的新衣,用的最好的料子,纫了半个月才做好。父亲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两鬓和胡须已白透了。
他开诚布公地说:“为父晓得,当年点天灯那件事,我做错了,你祖母也多次训了我,她是真的疼爱你,比疼爱你小姑更甚,若非你身子弱,为你卜命说不宜在家,她怎舍得把你送出去,将你放在荒郊野外,放在外人手里,十年不闻不问也是我的不是,为父给你谢罪了。”
说着垂颔下去,已掉下了泪:“儿啊,咱家现在的情形你全看在眼里,釜中鱼,笼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长姐一家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连那小小稚童,都得跟着受流配之苦,没准哪日,皇帝想起来,收拾了我们,金口玉言,一句话就可抄家株连。为父老了,不知道还能撑几时,小五失宠了,玉霙没了,只有你,容貌最出色,只有成了他的枕边人,成了宠妃,才能改变这一切,就当为父求你,为家族献身罢。”
她的一颗心,绞痛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朝着父亲跪下:“爹,我不喜欢他,他是五姐姐的夫婿啊,五姐姐才几年就被厌弃了,我跟了他,岂非是第二个五姐姐,我在淮扬得罪过他,他怎会喜欢我。”
父亲道:“为父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了,没有男人能抵抗住美色,你正是韶光年华,从前你小,他当你是个孩子,可如今,为父不信,你站在他面前,他能丝毫不动心,只要他临幸了你,有了皇嗣,咱们阖家头上这把刀就挪开了。”
她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与虎谋皮......曲意承欢......每日当着人作戏......我做不到......”
“你长姐走的那天,冒着大雪,我远远看着他们,披枷带锁,被人鞭打驱策,身上就穿了单薄的囚衣,听说在牢里,小儿的手指头冻掉了两根,为父无能,只有眼睁睁看着,都怪父亲,将她嫁到了邢家,或许,你委身了皇帝,能为他们求来一份赦免。”
她哭的撕心裂肺:“为什么要谋反......为什么谋反.......”
父亲已知她心中防线已溃,老泪纵横地道:“你要为父跪下来求你吗?”
终于,她妥协了。
面如死灰地说了一句:“我答应去,但是能不能选的上,我不能保证,我就这般性子,改不了,我不会再冲撞他,也绝学不会讨好他,他不喜欢我也没法子。”
就这样,她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