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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番外 荷叶枯时秋恨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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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惘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

他不知道,那天她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跑回屋里,蒙头在被褥里哭了整整一夜,心里疼的雪刃翻搅,天色破白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出来,打开门,她后悔了,也许他还在门外,可是,巷子里空无一人,那对镯子躺在地上。

拾起来,手心一片冰冷,她伤了他了,他生气了,他一定在恨她,灼痛的眼泡又流出泪来,抱头蹲地大哭。

天大亮的时候,她去堂屋里告诉娘:“我要悔婚,我不能没有槐郎,吃糠咽菜也罢,别人过得,我有手有脚,如何过不得。”

娘气急了,破口大骂:“作死的小贱胚!老娘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好好富贵奶奶的日子不过,去做那穷棒子的娼妇,老娘就生你一个,后半辈子吃喝拉撒全指着你呢!你爹已经收了一万两聘礼,关提辖的媒人说了,只要你进了洞房,便遣人再给我送一万两票银来,一万两啊,足够我下半辈子花销!”

然后她被锁进了屋里,一天只给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汤,她想出去见一槐郎,告诉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的心满满都是他,是那样喜爱极了他,从第一眼便陷落了一颗心。她自小关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连门都不曾出去几次,除了满脸横肉的爹,见过的只有娘那些脂粉姐妹的恩客,举止轻浮,言语放浪,甚至当着人宽衣解带,她死死捂着眼,作呕一般的难受。有一次在酒楼吃宴,被一个满鼻子坑的男人堵在角落,她吓得哭喊了出来,惊动了人,才骂骂咧咧走了。那时她将将发育,面貌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羞恼的恨不得撞墙去死,娘却笑着说,没事,女人都得过这一关。打从那天起,再也不肯跟娘出去应酬了,每天像坐牢一样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迷茫地看着一方天空,日升日落,一年复一年,直到笄发。

大胖子的爹来了,无意路过堂屋,听到他们在说,要给她物色婆家。

那一天,老仆打开门,一个朗隽的声音说:“婆婆安好,贾伯伯生病了,这一条巷近来托付我收。”

她心下“咦”一声,听得倒像个年轻人,语气好生温和恭敬。

老仆将人迎了进来,果然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个头高高,笔直如孤竹,面庞白皙清瘦,五官明朗端正,乌油油的头发整齐地束起,戴着学子的布巾,身上的布衣打着补丁,却是极整洁平熨。做着那样脏乎乎的事,动作利落,收拾完扯下肩上的帕巾擦汗,无意转眸恰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颔,以示尊敬,然后转头提着木桶出门。

她的脸火烧似地烫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根。

夜里,梦到了他。

第二日,他没来,老仆说:“咱们家三天收拾一次。”她问老仆可认识他,老仆笑说:“他家从前可是咱邑县闻名遐迩的,世代读书人家,这哥儿他爹中了两榜进士,咱这儿人少地贫,五十也出不了一个进士,全县的人都跑去看,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绸,可气呢,后来也不知怎的,被罢官了,回来教书,家里也就没落了,这孩子怪可怜,他爹扔下一家出去参军,听说死在了外头,他这才辍学忙活着养家糊口。说起来,真是个英俊的后生,可惜了。”

数着指头到了第三天,他果然来了,还是那身衣着,依旧干净无逅,衣线整洁,领口的中衣白净的让人不敢相信,通身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文儒雅的气韵,她想,读书人都是这般品格吧。

还是转眸望了她一眼,点一下颔,离去。

她开始朝思暮盼见到他。

苦等了三日,终于又来了,娘在院中捂着鼻子扔去两个铜板,然后他就走了。

站在西屋门口,眼睛发酸,心里在淌泪,什么时候能跟他说上一句话?让他知晓娆娆的心意,他会不会觉着一介女子喜欢一个男子是轻浮无耻?他会不会看不起贱籍女子?

夜里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让他也喜欢我吧。

上天果然听到了她的诉求,那一天娘不在,他一进门就下起了雨,被阻了,进来廊下躲雨,离她这样近,心头似藏了一只逃窜的小鹿,怦怦怦地撞着胸口,不明白为什么娘要捂着鼻子,他身上明明没有臭味啊,一点儿都没有,相反的,有一种青年男子微微汗水的气息,很好闻。

羞的不敢抬头,脸颊烫的燃烧起来一般。默了半刻没有等到他开口,她无奈,只好先搭话。太羞了!

慕容槐,原来槐树有这么多说法!

到今刻才知道什么叫谈吐不凡,什么叫器宇轩昂,什么叫人中骐骥,什么叫绿竹拔萃,他竟然夸她生的美,还用了那么美好的词汇,而且,真的收了手绢!

她心跳快的要喊出来了:“把娆娆娶回家吧,我要为你生儿育女!”

原来他的心里也有她!娘教的唱词里有一句“两情相悦朝朝暮暮”,这就是两情相悦,如此让人迷醉!

那一夜,心跳的汹涌澎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着被角傻傻地发笑,一夜没合眼,怪第二日清气爽,脸蛋红润润,吃早饭的时候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娘还问怎地了,是不是病了。

他来了,今天不是收秽的日子,因为娘在院中,没敢说话,看着他失落落地离去直恨不得追上去,就这么跟他走了,什么媒妁,什么六礼,都可以不要。

娘说,爹这次要代一州去吏部述职,花了很多银子才得来的机会,进京跟高官混个脸熟,送送礼,助力以后升迁,娘施展了浑身解数,终于打败那些了狐狸精,一起上京见见世面,来回要走三个月。

他们终于有机会在一起。

当他抱她在怀说,这几日一直在朝思暮想着她,她猛然一哽咽,就要哭出来,只觉纵是顷刻万箭穿心,万刀剐割,也值了!

告诉自己,从今而后,我是槐郎的女人了,一辈子,他喜便是我喜,他愁便是我愁。

每个白天他来了,每个夜晚他不在,守着窗子等啊等,天儿怎么还不明。每个晨曦透进来,第一道阳光打在窗下,便欣喜若狂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要来了!

他会拿起黛石给她细细地描一个却月眉,赞一句“蛾眉曼睩几多娇”,他会在额间画一个传说中的花钿,吟一句“人面杏花相映红”,他会谱一厥“花似伊,柳似伊”给她唱,他说叫《长相思》,比起娘唱的那些哝哝咿咿的杂剧小调,坊街艳曲,清雅脱俗了不知多少,他随便一出口便是金章玉句,丝竹管弦样样懂,诗歌雅律信手拈来,叫她崇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恨自己不曾读过书,不能彼此相和,甚至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你怎地什么都会啊?”语气发酸。

“小傻瓜,”微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我在书院学得就是这些啊,四书五经六艺。”

她失落地低头:“我不曾读过一天书,我娘说爹府里那些姊妹读过书,却不让我读书,不舍得花钱给我请女夫子。”更气人的是,有时候我连你说的什么都听不懂。

每每眉目有了窘态,他便体贴地安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才叫珠联璧合,我娘也说过,娶妻如斯,守拙安分诚可贵。”

她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害怕,万一有一天他被别人发现,抢走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便猛地弯腰下去,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圈小牙印,十分霸道,他先是一怔,继而明白,然后便会严肃地说:“哎呀,我被盖上印鉴了,天为证,地为凭,定不负相思意。”

她脸上一红,羞臊的一塌糊涂。

又做梦了,梦里和他成亲了,他掀开了大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解下她头上的五彩丝缨,剪下各自的一缕头发,缠绕绾结。她生了一打孩儿,男娃女娃都梳着角角,男孩像他,女孩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在大槐树下跑跑跳跳,追逐打闹,他们守在树下,笑嗔孩儿们,渐渐的,他长出了胡子,她也有了皱纹,愈来愈老了,头发变成了银白,他们死的时候躺在一起拉着手,一起去了极乐,被埋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写着夫妇俩的名字,她是慕容万氏。

醒来的时候心里甜蜜的像灌了糖,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

这天,一时促狭捉弄了他一下,被他满屋子追逐,不慎撞到了门框,险些摔了,跌进温热的怀抱里,湿软的嘴唇迎了上来,缠绵悱恻,心头甜蜜的快要融化了,娘说女人的第一次很疼,她有些害怕,闭上眼睛,他却停住了,郑重其事地说,要明媒正娶她,留到新婚的洞房。

她开始满心欢喜的期待,偷偷绣了一条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爹娘回来了。

透过门缝看到他领着母亲走进堂屋。

明明欢喜无限却兜头生出一股冰霜的寒意,恐惧由心而生,到了此时才想,爹娘不同意怎么办?

果然,堂屋的说话声传了出来,他们发生了争执,衙差举着棍棒冲进来,打了他们母子,他和母亲脸上布着狼狈的青紫,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她吓坏了,站在门边一动不敢动,那些棍棒落在他身上一定很疼很疼,她的心更疼,指甲掐进了肉里。

爹和娘走进西屋来,告诉她,已收了提辖关大郊的聘礼,一个月后入门做续弦,若不与那穷小子断个干净,就打断她的腿,再废了那穷小子的命脉,挖了双眼,让他在邑县做个乞丐。

她吓的全身抖,哭都哭出不来了,爹是一县的父母官,弄死个人如同踩蚂蚁。

爹走了后,娘关上门,坐下来说了大半夜的话,都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原来男婚女嫁,还要面对柴米油盐,是啊,她自小精粮细饭,穿的锦彩绣衣,渴了有好茶甜汤,饥了有零嘴果子,自己的一双手白嫩的像水葱,连冷水都不曾沾过一下,衣橱里四季衣裳齐全,料子花样皆是时兴的,跟了他,便不是这样的日子,要烧饭洗衣,粗使劳作,穿那带补丁的芒屩布衣,太丑了,说不定还得跟他出来掏大粪推车,娘说他家里老娘兄弟一大堆,还得堂前灶下伺候吃喝拉撒,凭什么。

思来想去,都觉得她过不得那种日子。

忽然生了悔,那样穷愁潦倒,原不该招惹这样的人的,只怪自己天真,幸好没有失身,可是,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真的好难受,舍他如同剜肉剖心。

心烦意乱间,外头大门响起三声叩,接着细细的猫叫声,是他来了,这个时辰来,想是来带她私奔的,戏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夜半无人,郎情妾意,双双天涯奔去。

心又狂跳起来,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带着肌肤的余热,在屋里徘徊,走了三十个来回也没拿出主意,忽看到几案上明皮胎漆的盒子里躺着的一对赤金跳脱,灯烛下反光闪闪,墙角的棕木箱子里满满的丝绸堆叠,光华绚丽,是关家纳吉的聘礼,眼前浮现自己珠翠锦裳和布衣襕衫的两个样子,心念一横,顿时下了决断。

用尽毕生的力气让自己冷漠,起开门栓。

现在,她悔的攒心绞肺,剥了层皮一般难受,只想立刻见到槐郎,告诉他真心话,不能让他恨着,死也不能让他恨了娆娆。

纤细的小手在门板上拍的青肿,指甲里全是瘀血,哭着求着,娘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不是要去吃糠咽菜吗?开始罢。”

她把额头磕碰在门上,撞出了大片淤紫:“......娘我求求你......我爱槐郎甚已,没有他活不了,吃糠咽菜我也认了,我认了......”

门外尖锐的声音骂道:“老娘十月怀胎的骨肉,好吃好喝养大,出落得花朵一般,不是去便宜穷狗当肉包子的!”

就这样锁在里头暗无天日的十天,哭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来,每日只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寡汤,没有半分油,饿的狠了,拿起干裂的窝头,吃在嘴里,粗粝的如同嚼沙土,就着涩口的菜汤下咽,剌破了喉咙,一开始还凭着一腔热血忍将着,坚持了几天,妥协了。

人瘦了一大圈,老仆端来了鸡汤,端起来一口就咕噜光了,娘在旁边直发笑:“知道苦日子什么滋味了吧,人啊,心气是一回事,吃喝拉撒是另一回子事,嫁人如同二回投胎,是含金汤匙金肴玉馔,还是抱着柴草食荼卧棘,一念之间,天上地下。”

她闷着头问起了关提辖的事,到如今只知这个人叫关大郊,比她大二十岁,是县里的司提辖,死了两房妻室,家境富裕,没有子嗣。

知女莫若母,娘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关提辖的好话,什么为人仗义,豪气云天,茶肆酒楼产业成堆,在县中颇有威望,手下一干兄弟,连爹也得敬让三分,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还读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

这下,她彻底动摇了,认命了。

和槐郎有缘无分,天意如此。

娘很高兴,说爹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嫁妆,养几日咱们去首饰店挑花钗冠,再去绣庄量身做嫁衣。

她又流出了泪,心口翻搅着痛,最后求娘:“能不能成亲之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伤了他,心里像刀扎一样疼,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要他恨我呀,我不该招惹他,容我说一句对不起。”

娘脸色又变了,狠拍了一下桌子:“当老娘憨子吗,肉包子打狗有回的吗,上花轿之前一步也不许出去,打今起老娘日夜死守着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鼓乐喧阗,头上蒙着凤呈祥盖头,被搀扶上了八人抬的大花轿,坐在里头四平八稳,娘说,今后她就是穿金戴银的当家奶奶了,再非贱籍乐民,出门有轿子,有骡车,回去有仆人围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养尊处优,支使下人,好不快活。

她想,这样也不错,娘果然为女儿好,女人就该这么活。

花轿停下,红盖的金流苏坠下,喜婆牵着大红绸递到了一只手中,粗大黝黑,手背及腕纹青了一条狰狞的蜈蚣,她吓了一跳,心念间已被拉出了轿子,攫住了自己一只手,上来就抚摸手背,接着另一只大手也按在她手背上,指甲上长着黑斑,五指粗如棒槌,掌心宽厚如熊掌,顺着往衣袖深处摸索,她手心一哆嗦,从头到脚生了战栗。

还记得,槐郎第一次挽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样是男子,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明显是读书人握笔的手,指尖虽有老茧,却是极温柔怜惜,从不越雷池一步。

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稀里糊涂的被拉着跨过火盆,拽进了喜堂,拜了天地。

坐在喜帐下,脸上的红布被拿开,光亮一豁,她看到了了一个似人似熊的男人,嘴大如壶,嘴唇也是黑红的,腮下一圈卷毛胡,色眯眯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鼻梁上还有一道疤,耳垂上有个天生的大豁子,她骇的尖叫出来,肝胆欲裂,娇小的身躯往帐帷底下瑟瑟地钻,尖叫着,几乎晕过去,娘骗了她!娘竟骗了她!

外头下起了雨,沥沥淅淅。

坐在冰冷的地上,锦花绣草的嫁衣撕成了褴褛,花烛已烧了半截,绛泪滚滚,烛光映着脸上不堪忍睹,肿的眉目变了形,嘴唇流着血渍,手臂和脚踝脱了臼。

望着门窗上的喜字,死了一般彻骨的绝望,槐郎,那天你为什么不要了我。

那个胸前长着毛的男人拿着落了红的喜帕出去炫耀了,红帐漫天的屋子此后是她的炼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男人每次作践她之前喜欢拴畜生一般绑在床柱边,烧红了的钢针一针针画出图腾,火烫的蜡油滚滴,冰凉的烈酒浇泼,流经伤口,如同极刑,被一条毒蛇似的舌头舔去,不出数日已遍体鳞鳞,她哭的撕心裂肺,男人却极享受,这不是最可怕的,酒气熏天的回来,会有更惨无人性的花样,,她抵死不从,便会惹来一顿暴烈的拳脚,更无耻的折辱,一开始会挣扎,后来便麻木了,活了十六岁,终于明白什么叫人面禽兽,什么叫人世险恶,什么叫一步踏错,悔终生。

她不是当家奶奶,男人不许她出屋子一步,每日只供三餐,她只算个玩物。

亦不曾为她改了户籍,送饭的老妪悄悄告诉她,前头已死了两个夫人和三房小妾,府中从来不敢有年轻的,后园的花圃里埋着十几具丫鬟的尸首,全都是被作践死的,两个夫人一个悬了梁,一个怀着身孕遭毒打,一尸两命了,小妾有一个性子烈,偷偷打碎了碗,藏了碎片,鼻梁上那道疤就是这么做下的,被拖到后院,浇了一身开水,活生生把皮剥下来了,有一个丫鬟反抗,险些咬掉了一截手指,被吊在树下,肠子淌了一地,两天两夜才断气。

怪不得屋中只放了床榻和一个叫“马槽”的木头架子,皆是她的噩梦。

她明白了,贱籍之身,打死她是不用偿命的,只向官府赔些钱即可。

老妪望着她脖子上的新伤,唏嘘说:“多么标致的姑娘,你爹娘黑了心,把你送到这个魔窟来,邑县谁不知道关大郊的臭名啊,辣手摧花关大爷,阎王见了抖三抖。”

她已经哭不出泪了。

槐郎,现在才知道你是祗一般的男人,娆娆辜负你,伤你,活该遭了天谴。

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机会,从后门逃了出来,发疯一般跑在街上,去了娘的新买宅子,一处两进的大宅院,还买了奴仆,进去正屋的时候丫头慌慌张张说奶奶睡着,她没有时间等,闯了进去,床榻上躺着两个人,男人油头粉面。

娘穿上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振振有词地说:“你爹不理我了,听说新进纳了一个小妖精,我总不能守寡啊。”

那人明显是个戏伶,年纪比娆娆大不了几岁,娘养了小相公,拿女儿卖肉的钱。

“巧郎刚登台不久,我俩两情相悦,我便不让他唱了,反正我闺女是有钱人家的奶奶,以后我们指着你过了,你可不许不孝顺娘。”言下之意,要钱。

“一万两银子,不是说够你花一辈子吗?”她气极了。

娘披散着头发说:“宅子花了三千,马车花了一千,家具器物花了一千,买女婢花了五百,为巧郎戏班赎身花了两千,巧郎喜欢金器,我便打了一套做餐具,巧郎喜食雪蛤和白参,我不能亏了自己男人,我这般岁数,也该好生享享福,你即出来,也省的我去找你,以后每月给我们送供养来,我也不多要,三百两足够。”

泪意泛滥上来,全身簌簌地颤,掀开衣袖露出伤疤,说了自己的遭遇,娘一脸的不可置信,拿帕子抹了会儿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从命吧,关提辖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你爹都惹不起,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夫唱妇随,女人本就是男人的玩乐之物,这是命,人家要你作甚你便作,顺从些自然少挨打。”

她站在原地,想哭又想笑,脸上发了僵,却不知哭该怎么哭,笑该怎么笑,死死咬着唇,仰天哈哈了两声,胃中忽作呕起来,扶着墙大吐了两口,娘突然乐的跳起来,抓住她衣袖说:“儿啊,你这是有身孕了,太好了!关提辖知道了,定会温存待你。”

她一听愈发吐得搜肠刮肚,吐到后头带着血丝,只想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把肚里的小孽种呕出来,呵呵,太脏了,自己太脏了,这个世道太脏了......

幽灵游荡一般走在街头巷口。

只有一个念头,死。

想着死的方法,跳井,不能污了人家的饮水,挂树,会污了空气,要快点把这副污浊不堪的身躯杀死,最好投进火里,烧个干干净净。

摘下耳上的玉髓,走进药铺换成一贴红砒。

就在转眸间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车走在前头的石桥上,专心看着前方,皮绳陷在衣服里,沉甸甸地拉着一车,没有看到她,一个比他矮一顶的少年和他母亲在推车。

枯槁了的心忽然焕发跳动,脚下无意识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还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死之前,我要说出来,娆娆心里早就将自己嫁给了你!

我不要,带着你对我的恨上黄泉路。

你等我转世,干干净净来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绕街转巷,看着他母亲一直在,便生了畏惧,只跟着不敢靠近,一个转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母亲,大约是守在这里等她的,面容如严冬寒霜。她避闪不及,连忙敛衽一福,恭敬地问了句安好。

他母亲双目如毒锥子,隐隐咬着牙说:“方才我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们,关夫人,不知你是何意?还有何企图?”

她把头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话跟槐郎说。”

“住口!”当下呵斥一声,身躯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种文娴端庄的光晕,纵是布裙荆钗也不失风度,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上姓元氏,名讳秋琼,祖上是前朝没落士林,亦世代读书崇礼之家,他还教了一个词,叫诗书簪缨。

“你已为人妇,就该遵守妇德,秉节守贞,贵重操守,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我槐儿身为外男,理当避嫌忌讳,怎能当街不知廉耻直呼我儿名讳!你就是这般家教吗?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轻薄女子,你连户籍都没有,乐户私生子,自不曾读过什么三从四德,莫说忠贞节义,只怕鲜廉寡耻是何物都不晓得。”

她脸上如痛挨了几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时遁了泥土,眼泪哗一下漫了出来,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说一句话,绝不是纠缠他。”

头顶的声音冷笑两声:“脸上的伤,在那富贵人家过的不顺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儿,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浅薄的女子!槐儿幸好没娶你进门,当初我就不愿,我慕容家虽穷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无瑕,怎能被你这腌臜玷污了门楣,是槐儿执着痴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肠子,即知就该反对到底,也不会有后来的含垢受辱,险些断送我儿性命,你个贱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儿,又弃了他,让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

她听得大惊失色:“槐.......他......怎么了?”

元氏已转过了身要走,她心如火焚,跌跌撞撞上去拽着衣角,声嘶力竭地求:“你行行好,告诉我,他怎么了?行行好!”

一道狠绝的力气打开了她的手,拍拍衣裳,咬着腮说:“你跟那关大爷洞房快活的时候,他守在关家门外,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高烧了一个月,咳的全是血,有好几次鼻尖已经发了黑,就挂了一口气,几近弥留,是我跪在院中苦苦的求,求黄天老爷,求诸菩萨,求他爹在天之灵,拿我的寿命换我的孩儿,才让他活了回来!我发过誓,再不许人伤了我儿,你若再靠近他一步,我拼了杀人偿命也要叫你血溅瓦砾!”

元氏走了。

跪在原地,心被撕成了千片万片,头就着墙壁磕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血水流下了脸颊,流进了嘴里。

万娆娆,你对他做了什么!

上天!我愿生生世世沉沦畜牲道,为彘为犬为驮骡为耕牛,只求时光能够倒流一次,回到私奔的那个晚上。

槐郎,原来我欠了你这样多。

她没有再寻死,活着一口气,只为一件事,见他一面。

娘去找了那个关禽兽,告知了怀孕的事,得了五百两好处,她又被五花大绑捉了回来,这次没有再日日夜夜作践她,也不锁在屋子,许在院子里走动,送饭的老妪说,提辖吩咐了厨房,要山珍海味供着夫人,年近四十,禽兽也想有个子嗣了。

她觉着自己遍体脏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想这小孽种见了天日,没得生个青面獠牙的小禽兽出来害人,没人的时候,悄悄捏一点点化进汤羹,然后喝个干干净净。日子一天天过去,腹中每日攒绞几阵,只翻来覆去叫她疼,见红,消瘦,咳血,小腹却是微微隆了起来,胎动强劲,她用了许多法子,生绢缠勒,拳头捶打,这小孽种硬生生妊的牢靠结实。

娘突然来了,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和大起了的肚子,莫名其妙哀叹了起来,闭上门,凑到身边说:“儿啊,咱们怕是押错宝了,那姓慕容的死鬼,他......他发达了!”

她原在浑浑噩噩中,乍以为自己听错了,娘继续道:“现在邑县全城都沸腾起来了,朝廷降了圣旨下来,慕容家追封了功爵,那死鬼代替他爹成了万户侯,还封了个什么节度使,也不知几品,反正是大官,手里握着兵权,别说关提辖,你爹和知府见了都得跪拜。”说着抹起泪来,恨恨咬牙:“老天爷真是气煞人的,早知这样就叫你跟了他,受几日苦,岂非现在成了诰命夫人,一步登天啊,我也能跟着你享享那大官太太的福,当当人上人,走出去让她们仰视一眼,唉,偏这当口你怀了孕,难道咱娘俩就是下贱命,没福气的。”

后面说的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欣慰的流下了泪,槐郎,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原就是凤雏麟子,如今终于淬火涅槃,苍天有眼!

娘俯倒耳边说:“儿啊,我跟你说,这命都是争来的,你爹说了,兴许那慕容小子对你余情未了也未可知,我们不如搏一把,你还美貌,娘多传授你些手段,就不信那小子把持得住,做不成正室也得做个偏房,咱娘俩后半辈子就看这一搏了,你可得打起精来,你爹说了,你自去,关家由他来了结。”

她尖笑了两声,擦了擦泪:“你们白日做梦,我这样肮脏的身子,岂非污了他,我这辈子,若上天垂怜,还有一丝丝薄福,能回到他身边,做个洗脚婢,做个厨娘,能为他洗手作汤羹,能天天看到他,哪怕要我几世为牲来换,也值得。”

娘狠狠攥着帕子,脸上俱是不甘心,道:“不管做妾做通房,只要沾上了就行,有了肌肤之亲,就有荣华富贵受用,咱们豁出去了!”

找了个借口将她带出了关宅,她不愿去新宅,不愿见到藏在柜子里的小相公,她觉着那儿脏,执意要回旧四合院,那里已经被爹安排上了新人,无奈只好赁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娘立刻马不停蹄去抓了一副堕胎药回来。

疼了一夜,伏在床上乱滚,咬断了帕巾,咬烂了唇,一次次晕死过去,到天亮时,几乎油尽灯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那小孽种还在肚里动,娘看她不好,紧叫了医者来,给足了银钱,把了脉,说,这胎儿命硬,若再强行打胎,恐损妇人性命,还是不要逆天而行了,开了一贴解药,服下去才渐渐去了煎熬。

迷朦间,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在小院里等着他,他推门进来,高大的身躯如松竹昂立,布衣少年,温润而泽,冲她笑着,齿如齐贝,鬓角挂着汗珠,阳光映着额前的一缕发丝,透着金子般的亮色,她踮起脚为他拭去汗珠,被他揽住了腰,总怕她站不稳摔了。

“槐郎。”

“嗯,娆娆。”

“你会一辈子喜爱我吗?”

“当然。”

“可我好怕,哪一天你发现别的女子比我好,变了心。”她嘟嘟嘴,是个吃醋的小女人。

“不会。”他笑的温柔如水,端着她的脸,指尖抚摸秀发“若我负你,便叫我孤独一生,凄凉而终。”

那天她偎在他的肩头,相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生一代一双人,岁月静好,隽永如画,以为就这样,便是一辈子。

却原来,那样短暂。

槐郎,就算你喜欢了一千个别人,一万个别人,就算你彻底忘光了娆娆,我也不许你孤独终老,我要你荣爵富贵,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围着你寿终正寝。

这一生,我只求,还能见你一面,跪在你面前,忏悔磕头,听到你亲口说,你原谅了娆娆。

能下地的时候,娘打听到,慕容家不久就要阖家迁往封地,在南边的淮扬,隔着两千里,于是迫不及待带她去了慕容府的临时宅邸。

雇了两顶小轿子,下了轿,她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问娘:“我,还行吧?”来之前,娘下了血本,拿出压箱底的头面,跑到南街最贵的绣庄,买了一套天华锦红地八达晕四合如意纹的烟罗衫,配着高腰的云缎百蝶襦裙,宽大的袖袂柔软如蝶翼,衣裾约履及地,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身孕,花了小六百两银子,把娘心疼的直滴血,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高贵的料子,据说是宫里娘娘才穿的,娘说穿上真像个贵妇,若再围上那诰命夫人的霞帔,就更完美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她也很喜欢,因为穿上像个新娘子。

“我儿花容月貌!”娘笑的眉眼弯弯。

她欣然地笑了,一对小小的梨涡玲珑甜美。

“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他说过。

我要你记得的,是娆娆美丽的样子。

高墙深深,朱红兽头大门庄重森严,门前两个大狮子巍然屹立,左右列战十几个面貌端严的家丁,头戴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衫,见到她们走近立刻拦了上来,呵斥了两声,说这是安南侯下榻的府邸,无关人等速速离去,否则吃棍棒。

娘气的翻白眼,淬道:“你个狗崽子啊,瞎了你的狗眼!老娘可是你家侯爷的丈母娘!还不通报!”

家丁面面相觑,一个说:“我家侯爷尚未娶亲,也未听说定了亲,哪来的冒充货?”

娘在那人脸上掴了一个巴掌,掐着腰骂道:“去你老母的!祖宗十八辈豚犬产出你个吊货!敢说老娘冒充,进去问问你家侯爷,他淘大粪的时候,跪在老娘面前,指天立誓要娶我女儿,一辈子捧在手心当宝珠,如今可作数?黄天老爷在上头看着呢!如有违誓,短折而死!进去问问他!”

娆娆满脸发烫,伸手扯扯娘的衣角,求她住口,娘却置若罔闻。

家丁又面面相觑,一个已经奔进里宅禀报了,一个又说:“侯爷不在,上京面圣谢恩去了,没有禀帖,府中一概不见客。”

她小声问:“劳驾,敢问他何时回来?”

家丁冷冷地:“无可奉告!”

娘更气了,挽起袖子又要抬手打人,娆娆忙不迭去拦,这时里头脚步纷杂,出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妇人,对家丁说:“郡君夫人说了,此等不知廉耻的无赖,只管打出去。”

家丁们得了命令纷纷亮出了杀威棒,娘气的七窍生烟,干脆一歪坐了地上,一边捶腿哭一边大喊:“四邻右舍都来看看啊,这狼心狗肺的大侯爷,微时招惹了我的女儿,现在发达了,他转脸不认人,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我女儿肚子里还揣着他的种呢!都来瞧瞧啊......”

四下果然闻声麋集来许多人,围成人墙堵了街路,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娆娆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气得快咬碎了牙,恨不得把耳朵剜了,拉拽娘衣袖,那厢却越说越激奋,唾沫四溅:“......你们没见他淘大粪的时候,穷酸的样子,我清清白白的闺女,对他不嫌不弃,他一朝飞上枝头,竟要抛弃我儿,你们说说是不是丧了良心.......”

娆娆忍无可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娘,“我求求你别胡说了!你再说我一头撞死给你看!我不许你辱没槐郎!”眼泪滚滚如雨下,扯着衣角要拽娘离开,却没多少力气,被一挣扎,抓破了手背,红艳艳的血痕,皮肉还挂在指甲里。

娘当没看见,也哭的惨兮兮:“我的儿,这般痴傻,到现在都护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人家成了大官,心肠黑了,要攀高枝,玩够你了,要弃了你。”

宅子的妇人道:“都让开,郡君夫人说了,这事让廖婆子来处理。”

家丁和妇人们往两边一站,让开中间一条路,一个腰身宽大的婆子走出来,发髻戴着蓝布帕,脸上长着横肉,身上扑面而来柴火味,卷起袖管,露出树腕一般粗的胳膊,上来一把提着娘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对着众人说:“大家可知这位的来头?她可是了得的女子啊,那天香楼的门户多大,每日车马盈门,有道是‘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说说吧,你换了多少新郎?你这闺女是哪个郎的风流种?”

人群一阵哄笑,已幡然醒悟。

“原来是鸡婆,看人家富贵眼红,来讹人的。”

“臭不要脸!”有妇女义愤填膺,对母女俩吐了唾沫。

“人家世代读书人家,岂容得你们这贱货造次,脏了人家门前的石头!”

娆娆羞愤的只想满脸发烧,铺天盖地的小石子和菜叶掷在了身上,娘挣脱开来,拉起女儿落荒而逃。

跑到隐蔽的巷子,才松了口气,回过来,见女儿一脸哀莫。安慰道:“别怕啊,等那小子回来咱们再来,臭婆子,看我到时不撕了她!”

她手下一用力,狠狠甩开了母亲,咬破了嘴唇,血冒了出来,目光仇恨汹涌:“你究竟为什么说那些话?你让槐郎怎么看我?你还嫌我不够不堪吗?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啊,哪怕这辈子最后一面!说一句忏悔,为什么!啊!”眼泪已湿透面颊。

娘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模样,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想着,万一他不要你,我们......也不能落了空,诈他一大笔银子.......”

娆娆趔趄三两步,背靠着墙,双手抓薅头发,“嘣”揪断一大把下来,露出铜钱大的头皮,血丝啦擦,疯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老天爷,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恶业?今世落到这样的爹娘手里......”

娘吓坏了,说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给你送饭。”

抬腿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已入了深秋,外头树叶凋碧,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手脚总像攥着冰块,盖了好几层被子,怎么也捂不热,肚里的小孽种到是动的欢实,又踢又踹,身子也与日渐沉。外头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声音,一边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谢恩的新贵侯爷回来了!已进了城门,知州和知府大人都来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风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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