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尖锐锐又刺入了指骨。
她咽中再也无力痛呜,疼的魂魄撕扯,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在这雾气之中十几个禁军按住了在她身上肆虐的宫人,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连抽了金贵妃数个耳光,那咆哮之声忽远忽近:“......金茂丽......瑜儿你也敢动......你原来是这般恶毒丑陋......朕竟宠幸了你这样的毒妇......你让朕作呕......”
一双的手臂横在了腰身,周身陷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衣衫摩挲间有淡淡沉水香混合芝兰的氤氲薄香,雪白的帕子包住了哒哒滴血的手指,是他!
天在助我!
她眼皮沉如坠铅,努力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却只看到茫茫白雾,怎么也拨不开,侧头间那个被她心中叫作傻蛋的男孩子却面貌分明,他正跪在不远处,掀着衣襟卷着衣袖给皇帝看身上积累的新伤旧疤,口中痛诉着金贵妃的种种恶行。
她心中一舒,黑暗重重笼罩下来。
然后在那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片灯火熠熠,熟悉的雕梁画柱,熟悉的花梨木浮雕嵌珐琅绢画座屏,熟悉的呦呦鹿鸣图案,熟悉的同心结湘妃竹帘幕,父亲坐在紫檀夔龙捧寿纹的靠椅上,她和长姐怀瑾立在当下,父亲面色凝重,语气意味深长:“瑾儿,瑜儿,记住,明日一去,你们便荣身家族了,白氏一门的荣贵就靠你们了。”
怀瑾嘴巴一嘟,极不情愿道:“爹爹,他长得可丑吗?听闻太.祖皇帝是个李逵似的恶鬼长相,太宗皇帝也是个耸眼大下巴,还满脸大麻子,民间都说赵家人其貌不扬,他若丑了女儿可不愿!”
父亲面色一厉:“才德居上,岂能以貌取人!为父也不曾有幸见过,你姑母少时离家,吾才学步,根本不记得她的相貌,想来这皇家金石贵气滋养,即便五官不称意,佩金带紫,自有华茂春松雍容风范。”
怀瑾不由蹙了眉,她杏眼桃腮生的极美,又心比天高,看人皆带了颜色,自不愿一丝屈就自己。“女儿怕做不到......”
话未完就被父亲呵斥一声,道:“他两岁咏诗,五岁学经史,八岁诵遍四书,这样的一个天纵英才,即便容貌稍逊也不掩金昭玉粹,你当谁都能近他身侧的,多少女子等待前赴后继,多少钟鼎之家巴巴候着,从来只有人家摘择,何以轮到汝挑剔,为父与你姑母几次去信暗示,你姑母皆态度闪烁,怕是这太子妃之位降不到吾家,你们此次入宫务必要赢得皇帝和你姑母好感,尤其太子殿下的喜爱,纵然当不上太子正妃,也要将来在他上位登基之时跻身四妃,诞下皇子,争取后位。我白氏乃陇西大族,你太.祖父在前朝曾为一代相臣,只可惜生不逢时遭遇文字狱为人所害,白氏也就没落了,你姑母与吾不是一母同胞,她是原配长女,她母亲早逝后你祖母和几个庶母联手苛待她,这才离家出走,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诞下了太子,因着早年的事白家也沾不上皇亲国戚的光,为父的仕途也不上不下,若想白家再次兴盛非吾儿不可。”
怀瑾眼眶蒙了泪,到底不敢违逆父亲,只好和妹妹一同俯身跪下,口中道:“女儿定当全力以赴!”
她和姐姐刚到了皇宫,马车载着从西边白虎门进入,而后由两顶软轿抬进了琼华门,沿着宫墙巷道,举目望去琉璃鸳瓦层叠,飞檐反宇张傲着巨翅骞腾,业业入云,浮翠流丹,美不胜收,一重重的宫门迤逦,一路上琼楼金阙,云墉玉垣,姐姐目不暇接,她并未觉着特,自小已养成了内敛自持的性子,且心窍千伶百俐不露锋芒,家中人口仆从,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每个人的喜恶爱好,与谁敌友,她皆研究的通透,家中有多少金玉珠帛,多少器具物什,什么形状,什么花纹,什么字样,放置哪里去了何处,心中莫不一清二楚,见字不忘,书上那些只一遍便可牢牢刻入脑海,账册流水一眼便知谁挪用谁贪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只是,她从来一字不说。
以一副恬淡柔弱的面孔示人,韬光韫玉,不抢兄弟姐妹的风光,不谄媚父母。
姑母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传女子,陇西百姓心中奉若祗一般的人物,六岁丧母,垂髫之年被迫弃家,阖族都以为她亡故在荒郊野地,尸骨不知被哪个野兽叼干净了,将她母族的嫁资霸占了个干净,若干年后,上官们持节传来她在中京进位太子继妃的喜讯,白家一夕间成为陇西热门,做为白氏长男的父亲顿时成了高官豪爵席上的上宾,又两年传来她怀娠诞下子嗣地位稳固的消息,又几年父亲在酒桌上获知姑母的长子颇得当今至德皇帝的喜爱,这孩子如天生的童一般,读书识字无师自通,皇帝对次孙的恩宠已超过嫡长孙,亲将名字赵禛改为赵禝“百谷之长,社稷大器”,寓意已不言而喻,果然,不久后至德皇帝驾崩,弥留前召集三公九卿至榻前宣读遗诏,“孤崩后,太子人杰即位,立次孙禝为储,原配所生长孙禵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此谕昭告天下,不得有违!”
姑母顺利及位中宫,从此母仪天下。
她自记事起便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崇奉,还有那个表哥,心头俱是好,是怎样的出类拔萃?有个隐隐的声音说,只有这样的男子才堪配白握瑜的盖世聪明。
到了霓凰殿已是日暮,一个嬷嬷领着自侧门下轿,被一丛宫娥簇着先去沐浴换衣,安置了包裹箱笼,又用了茶点,用浸着丁香薄荷叶的水漱了口,这才得姑母召见,随着宫娥,姗姗步向前殿,斜阳金光打在明黄琉璃瓦上,晃的微微目眩,檐下描金彩绘的凰鸟雀替栩栩如飞,踏着祥云垂莲柱,展翼欲傲天,一雕一镌,尽善尽美。
殿门白玉阶下排排整整跪着一院子人,皆为女子,年纪各异,大的约四十岁上下,小的二十左右,每个之间一步为距,肩臂为直线队形方正不苟,统统上穿紫色简云纹团领衫,下着珠络蔽膝红裳,襟边缀一条挂金穗绶带的篆纹方形玉佩,头上戴着软翅乌纱巾,个个颔首垂目。殿内乌木浮雕富贵牡丹榻椅上坐着一位的美妇,高绾单螺髻,乌发间珠翠华茂,另簪一对赤金凤凰飞羽衔东珠步摇,身着绛色缂丝鸾凤于飞广袖大衫,下襕黛兰二色相间古香缎蹙金玫瑰高腰襦裙,围着铺翠销金云霞龙纹帔子,坠着鸡心形金镂凤鸟牡丹坠子,衣摆和袖袂长长曳地,白皙的颈间一个镶着猫眼碧玺的金项圈,双肘挽着一条素纱披帛,手心把玩着一个圆滑小巧的镂空香炉球,坐在那里,仪态万方,姿势闲静却庄重典雅,眉线娥娥若远山之棱,明眸皓齿,唇一点胭脂若含朱丹,面上一丝笑容也无,眼角透着严肃。
这就是传说中的姑母,当今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底下那些大约是内廷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
这情这景,她和姐姐顿时紧张起来。
来之前幻想过无数次,真到了才知道还要教人高山仰止,也不敢打扰,只呆站一旁不敢动,只听姑母道:“薄宫功回去后罚俸三月,魏尚仪降为女史,二人各去宫正司领三十杖刑,李司乐升为尚仪,今后再有龃龉,本宫绝不轻饶!”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威严无限,叫人听着心中一凛。
底下的人俯身向地,大大叩首,额头贴地砖,动作如流水一般,竟出的整齐一致。“谨遵懿旨。”
“李尚服归家奔丧,要守齐衰一年,一等宫女锦秋暂理尚服局,她年纪轻,凡有不周之处,尔等务必指点配合。”
“是。”
“跪安罢。”姑母看着那香炉。
“喏,娘娘福寿康安。”那些人又磕了一个头,左手放在右手背上交叉,抬臂拱着手齐刷刷起身,缓缓后退几步,阵形也没乱,一个接一个如大雁自成一队,颔首步出垂花门。
握瑜忽感觉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嬷嬷上前施拜:“娘娘,表姑娘到了。”
姑母唇角一弯,眉目浮上了笑容,“快请进来。”
她和姐姐经方才这一幕已明白姑母不能视作家中那几个姑母一般了,父亲自小请了数个教习嬷嬷传授宫中礼仪,早已轻车熟路,也学着那些女官颔首肃眉,脚下踩着徐徐莲步,登上御阶,进了殿门,也不敢抬头,漫地二尺见方棱格分明的金色地砖,明华如镜,亮可鉴人,中心镌着团福纹,熠熠泛着墨石的冰寒光泽,铺着西域华夷上贡的羊绒氍毹,乍看如一层厚厚的雪,听闻这些绒毛取自三四个月大的小山羊,第一次梳理下的胎绒,杂以天鹅绒,野蚕丝织就,方成贡品。心下不禁叹服一声,两指捏着裙摆,优雅地敛衽施于地,膝盖“服”一声没入那雪白无暇的毛茸茸上,似落在了一团云上,倍觉茹软轻容,双手相交于面齐平,轻轻俯倒,磕了一个头。“姑母万福金安。”
她听见姐姐胸膛扑通扑通擂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