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一旦决心下定再难也能从容镇定
从殡仪馆送别邝天野回到局里,柳润美一下汽车就昏倒了。沈惠民赶紧将妻子一把扶起,搂在自己怀里,来到刑警大队办公室。他给她嘴里一滴一滴地喂水。柳润美苏醒过来,嘴里喊着:“天野!天野!是我害了你呀!”
沈惠民本想要她去看看邝天野的父母,但见她那异常痛苦的样子,担心她在邝天野的父母面前会哭得更伤心,他心里实在不忍,就对妻子说:“这两天你也太累了,我用摩托送你回家休息。”
柳润美说:“你这里好多的事,怎么能丢开。我自己回去。”
沈惠民觉得妻子的情绪有些异常。他想这也正常,俗话说得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妻子面对曾经欲对她施暴的歹徒,情绪激动、难受,这是可以理解的。她想到邝天野为追捕三个歹徒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心里肯定自责不安。他对柳润美说:“从这里到家中,有十来里路,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回去。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柳润美说:“我走惯了路,没关系的。你要好好安慰邝天野的父母。”她说不下去,眼泪长流。
沈惠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这种时候,说什么话也没有作用。邝天野是好样的。这么年轻就牺牲了。父母心头的肉被挖走了,做父母的眼泪哪里哭得干哟!哎!太可惜了!太痛心了!都怪我!”
说着,他声音哽咽。
柳润美眼里不停地流泪。
沈惠民又安慰妻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一定要为他报仇,严惩那三个歹徒。”
柳润美边哭边点头。
沈惠民对妻子说:“你和桃放明提供的证据材料翔实有力,对严惩秦有生、牛宝强、高凡成那三个歹徒能够起到重要作用。”
柳润美点头。
这时,隔壁审讯室里传出了彭金山的吼声:“你还要等什么?赶快向检察院报捕!桃放明也证实了对她进行强暴的就是这三个家伙,她已经肯定地告诉我们,这三个家伙烧成炭,化成灰,她都认得出他们的真面目。她也说了,最狠毒的就是那个黑炭歹徒秦有生。一定要他偿还血债!”
符品仁拍了拍彭金山的肩膀,说:“我也跟你一样,为邝天野的牺牲感到莫大的悲痛,但我们是代表国家执法,不能感情用事。要重证据。这三个家伙的口供还不一致,我们还要继续审讯。”
彭金山抓住符品仁的衣领,一边大哭一边怒吼:“这三个家伙开枪打死了邝天野,这还需要审讯吗?这难道不是铁的事实吗?一个曾经遭到这三个家伙强暴的女人,一个曾经受到这三个家伙欺负的女人,都辨认证实了他们的真面目。这难道还不能成为证据吗?”
符品仁掰着彭金山的手,说:“你冷静一点行不行?邝天野牺牲了,你以为只有你悲痛,我就无动于衷是不是?法律是有程序的嘛!”
彭金山松开符品仁,走到审讯室一角,嚎啕大哭。
杜瓦尔蹲在审讯室的另一角落里,痛哭不止。
沈惠民流着伤心的泪水,先走到杜瓦尔面前,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到彭金山那里,他对他俩说:“泪水、愤怒,替我们报不了仇。我们要振作起来,把这桩案子办成精品铁案,才能真正为邝天野报仇。”
整个审讯室被哭泣声淹没。
这情景,柳润美不忍心看下去,这争吵,柳润美不忍心听下去,她默默无语地朝门外走去。
沈惠民赶紧追上去,把柳润美送到蓝天公安分局大门口。他还想送一程,柳润美高低不肯,推着他打回转。
沈惠民只得依了她。夫妻依依不舍,挥手告别。柳润美走出很远,还回过头张望沈惠民的身影。沈惠民没有回头,赶紧去处理那堆成山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润美的精变得异常痛苦。她总是想:为了追踪那三个强奸犯,邝天野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这都是因为她而引起的。她后悔不尽。同时她知道:三个强奸犯的落网,就意味着她被这三个家伙强奸的事,再也瞒不住沈惠民了。这些天,柳润美由于在沈惠民面前隐瞒了自己被三个歹徒强奸的事,一直心事重重。她在沈惠民面前失去了往日的开心和欢笑,性格也大变,热情开朗的她,整日郁郁寡言,闷闷不乐。她一有时间,就要洗澡,仿佛身上有着永远也洗不去的污垢。她洗澡的次数明显增多。沈惠民偶尔回家,对妻子身上的这种变化有所察觉,但他没有去多想。
时间越往后移,柳润美越承受不了这种精的痛苦。她感觉到自己永远对不起丈夫、永远对不起儿子、永远对不起整个世界。她被三个歹徒强奸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她没有脸面见人事小,关键是丈夫、儿子在人前永远抬不起头。这给他们丢脸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没有脸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随时会受到别人的耻笑、讥讽,随时会遭到别人的白眼、冷漠。
几天来,柳润美内心斗争异常痛苦。她左思右想,只有以死,才能换回骨气,换回忠贞,换回脸面。她也明白,她的死,肯定会给丈夫、给儿子带来痛苦,带来悲伤。她权衡再三,总觉得她死的价值,比活着的价值要大。她抱定了一死了之的决心。
柳润美下定了死的决心后,她变得很平静。
11月3日下午,柳润美捡废品回到家,她找出纸和笔,给自己泡上一杯金牛山云雾茶,坐到桌子前,给丈夫和儿子写遗书。
她写着写着难以控制住情感,眼泪像奔涌的金牛山泉水不断线地流出,淌在脸上,一串串地往下落。她生怕洒在纸上,拿起毛巾不停地擦。她干脆放下笔,离开桌子,把头埋在棉被里,放声大哭了一阵。
她理智地控制住感情,控制住眼泪,重新回到桌子前,提笔写遗书。她一口气写下了留给丈夫、留给儿子的话,中间没有停顿,也无需太多的思索,一腔深情泼洒在纸上。她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手捧遗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一个要改的字,没有一句要改的话。她将遗书紧紧地捂在胸口,大约捂了几分钟,然后才轻轻地放回到沈惠民的写字台上。
她站起身,环视室内,她与丈夫、与儿子共同生活的一幕幕顿时像湘江上的流水,从她眼前哗哗流过。日子虽然清贫,但充满了欢乐;日子虽然平淡,但不缺少情趣;日子虽然艰难,但享受到了收获。由于这几天突然发生的一些事情,迫使这屋子里的一切发生了改变。人生是多么的无常。生活充满了变数。命运总是受社会的支配,个人难以把握。她深深体会到:人自来到世界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她不能多看了,她不能多想了。既然下定决心要走,就要走得干脆利落,走得洒脱自如,走得气势磅礴。
柳润美不再流泪。她不想流泪,她不能流泪。她微笑着在室内走来走去。她考虑离开这个世界的种种办法。最后她选择从水上离去。她从水上来,就应该从水上去。她人生最喜爱的是水;最离不开的是水;最有感情的是水。她在水上出生,她在水上成长。水给了她志气;水给了她智慧;水给了她阳刚;水给了她温柔。她与沈惠民结婚后虽然进了大都市生活,但她每晚都梦见自己依然生活在春柳湖,与碧水、鱼鹰、春柳做伴。春柳湖的水、洞庭湖的水、湘江的水、长江的水,溶入了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中。她生为水上人,死为水上魂。她要躺在水的怀抱里,走向另一个世界。她也只有回到水里,才能洗去三个歹徒在她身上留下的污垢。
柳润美浑身轻松,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已无任何留念。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一旦决心下定,再难也能从容镇定。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赴死更难,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比赴死更轻松。此时的柳润美,脑海里所有的痛苦已经荡然无存,精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愉快过。她潇洒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把丈夫、儿子的照片擦了擦;给养的几盆花浇了一遍水;在那张可升可降的特殊床上坐了坐。然后,她站起身,轻盈地走到家门口,拉开门,反手把门带上,落锁,钥匙按老规矩放在花缽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柳润美一直从橘子洲头,步行到湘江一大桥。
她走向大桥中间,遇见任何一个人,她都是面带微笑,不是那种做作的微笑,而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微笑,每一个笑纹中含满了蜜意与真诚。
她站在湘江一大桥的最高点,满面春风的观察桥下的江水。夕阳下的湘江,波光粼粼,像撒满了金子,两岸的倒影映入江中,岳麓山、橘子洲、春笋般密布的高楼大厦,仿佛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鱼儿跃出水面,宛如湘江发出的会心微笑。她觉得江水实在太美丽、太诱人,她想与之亲吻,与之拥抱,与之融为一体。
此时,她听见湘江上游传来一阵十分耳熟的渔夫号子:
抓住纲,嗨哟嗨!
撒大网,哟嗨哟!
江水深,嗨哟!嗨哟!嗨哟哟!
鱼儿壮,嗨哟!嗨哟!嗨哟哟!
长篙一竿拨激流哟!
举世无双湘江郎嗨哟嗨!
两只鱼鹰“呀呀”地鸣叫着,从她眼前掠过。
耳熟的渔夫号子渐渐拉近,又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