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要六哥的命!”
她全作未闻,太后如今当然恨她。她恨她不给她尊荣,恨她摆布元澈,恨她“恩将仇报”、“离间骨肉”。她并不在意,她不会和衰朽的老人家生气。如果皇后在意掖庭中每个人的愤怒,那她那颗尊贵的头颅想必会痛得发紧。
只有她做了这秦宫的主人,她才不再惧怕旧日的锁链。那样的锁链,系着她的颈,令她像最下贱的野兽似的被践踏玩弄。她手刃了凶犯,可她觉察得到,所有的人证还活着,旧时的邪魔还在宫廷的各处,在角落里冲她嘶嘶地喷着冷气。
时至今日,元澈仍秉持着一贯放诞萧疏的作风,甚至在听朝臣虚与委蛇的奏报时,都要留她在在侧。有时不只是在侧,她和他的亲密无状常常令台阁老臣难堪又愤慨。
皇帝惑于内闱而朝纲沦落,所谓窃国之臣却忠其所劳,北疆战事告结,四海平顺,大秦这架腐朽却精致的机器仍如百年前一般运转着。
肩舆停下,她抬手制止一旁内侍的通传。元澈显然正与臣下议事。她转而往偏殿暂歇。囿于女子的身份,这是她在后宫之外为数不多的可踏足之处,已由元澈在守旧老臣的沸议中修缮为她的书房。皇后在中朝拥有落脚之处已非常理,如中枢台阁般设立书房、延聘女官更近于离经叛道。有旧臣在朝会上叩首痛陈,皇后出身阀阅之家,元澈允许其涉足前朝乃是“以天下为门户私计”,翌日竟遭皇后当面请教:“家国天下为天子一身所系,妾为天子之匹,亦何为公私?”朝臣遭此诘问,一时竟不能作答。
而元澈一直在旁默默欣赏她在他的宽纵下初生的锋芒。他允许她为他朗读奏章,旁听台阁议事,浏览内闱不宜的书册,并鼓励她向朝臣和学士们请教。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小妻子成长为他忠诚而勤勉的臣下,时日略久,连最顽固的老臣亦对她有所改观。
她亦用心经营着这君臣夫妻的游戏。她大约明白,元澈此举并不全出于对她的喜爱或袒护,更多是为了表达自己对繁文缛节的厌恶。他向来不喜欢迂腐的臣下,也一样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女人。而与对她的宽纵相比,元澈对她的亲族多少有所忌惮。她父亲自然是股肱之臣,元澈对待她父亲极尽尊荣,委以重器,并慷慨任命她父亲的门生,却将李氏旁支别授他爵,迁往关内。一族之中,因此多生嫌隙,她的叔父更面斥她父亲称“亲族岂不如朋党?”她极力弥合着家族的裂痕,为叔父们谋取关内清要的职缺,并约束一切可能引起元澈反感的家族贿弊。
“你如果生为一男儿,当为治世之能臣。”这是她父亲能给予一个女儿的最高评价——可堪成为优秀的儿子,然而她父亲的每一个儿子都各具其能地令他失望。
她在父亲的感叹中察觉到了他的衰老。如果父亲去世,如今的陇右李氏想必将分崩离析。
这皆是元澈悬在她心头的剑。还有她的阿恕,在朝中立储的倡议中,元澈却以自己胞兄赵王的封国,加封自己的长子为赵王。
“阿恕难道是我和五哥的孩子?”一次她借酒醉问元澈。他闻言只是微笑,一时并未回答。
他仍然宠爱甚至依赖她,会如旧日般亲昵地唤她“小麑”,喝醉酒时也会最先来寻她,而她仍深觉自己正身处泥沙俱下的境地。不只是她,想必他也是一样。
如今,新的生命正在她的体内萌发,在旁人眼中,不像她可怜的阿恕,这是一个身世清白无疑的孩子。她在家族的期望中再去孕育一个孩子,这样的力量和痛苦,从一代代的母亲传递给女儿。她同样被困在名为女儿和母亲的囚车上,去领受女子的所谓命运。
逃离了前皇逼迫下杯弓蛇影的王府岁月,她并没有更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