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看什么花,你陪我出去走走。”他垂首看她,她却正自他怀里仰着头望着他。他端详着她,霎那间却有些失。她本是极为端正艳丽的长相,却偏偏天生有股天真落寞的态。倒像是上天造物时不欲过于浓烈,刻意减薄了一二分色彩似的。即使两人这等亲密之下,她那样的眼也令人时时有些咫尺天涯的无常感。
她却禁不得他那般看,早转过头去。他拥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纵是冰做的,也该焐化了。”
她知是他恼她不肯倾心相待,可他又何必自她身上求这心意?她同他与寻常夫妇的平安喜乐无缘,他们两人是同在西京这牢笼里如履薄冰的囚徒。她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踮起脚来圈住他的颈项,小鸟啄食似的亲了他一下,“我哪里是冰做的。”
他笑一笑,将二人将说未说的话都掩过,却又闲闲提起宫里的小皇子近来生病的事,她听得心头凛然。她忽然想起赵王病重时托付她的话,要她为了元澈的平安劝说他早些离开京城。然而今上多疑,废帝的几位皇子未有一位在成年之后得以之藩,皆如软禁一般留在皇城。她同他从来不言明,然而二人皆知道,她大姊姊的孩子几乎如她二人的催命符一般。有她父亲在,他同她尚平安无虞,然而她总想,一旦她父亲千古,她的昭仪姊姊为了那个孩子是何等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倒不如病死的好,她何时有了这样心思,她自己直吓了一跳。
“六哥盼他生还是盼他死?”
他听得她说出这样大逆的话来,却不惊讶,低声道:“那由不得你我。”原来他的小猫儿也一样存着这些波折的心思。难怪,她虽纯真却并不蠢笨,浸在西京这些年,大约也什么都懂得了。未满周岁的齐王如立储,他不是孤老囹圄就是身首异处,然而如果那稚子有些许闪失,以他叔父的个性,亦必不容许长兄的儿子独活。
他同她虽无山盟海誓,却是同生共死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襁褓中的稚儿,她血肉养成的孩子。她伏在他膝上,闷声道:“父亲不会看着我死的。我去求他,让我们回北边去。”
他低头拨弄她的头发,她家常不戴冠子簪饰,散露着四鬓。那样鸦羽一般浓密乌黑的发,绕手却柔软如幼兽的皮毛。“你不会有事的。”他心头哂笑,怪道京中常说他非天家儿,而是李家婿,他原有这样权倾朝野的岳家,足可以保得他一时太平。他的岳父既能送了她的情郎北归,此时让他二人及自己的外孙避开西京的锋芒大约亦可行。“你可还要随我出门?”他催促她理妆。
她坐在妆镜前,他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镜中的她。她也自镜中望着他。两下交会,别样情绪暗生。他其实同他并不像。他自是风姿殊绝,仙中人。而她心头秘藏的是只属于她的,那个自矜、忧郁的北地少年。她笑自己痴,空对着郎君如玉却作他想。她低头躲过他的注视,却是牵过自己肩上他的一只手,把脸颊也暖在他掌心里。
“这样好不好?”她把一枝海棠比在鬓边给他看。那却不是真正花叶细弱的海棠,乃是宝镶的,连丝丝花蕊都刻意以如须发般纤细的金丝缀出。
“好。”他微微点头。鬓边透亮的宝光,自她端正的面貌里调和出妩媚的光彩来。她听他说好,却是侧首低头笑了笑,光彩明灭间,他直有些恍惚了,像是未曾见过她这般态一般。
他吩咐备下寻常车马。她坐在他身旁,专心注视着西京长街的景色。出得内城就是西京的重重坊舍,也有柳桥花堤,也有寻常巷陌。她痴迷着研究市井风物,然而马车行得太快,使她往往看不真切。
“此时出城,却是几时回?”她见车马出北门,终于开口问他。
他并不回答。她默默看着城郭变作田陌,再变作旷野。他终于示意车夫停在路旁。
此时暮色四合,眼前无名的草甸上开满了同样无名的紫色与浅白花朵。她不知道原来西京外也有这样的荒凉的地方。此处不是西京贵家喜爱的风景,故而冷清得很,前后竟只有他们二人的车马在此处。
他看着她独自立在这近乎荒原的旷野之上,他忽然觉得她似草木中化出来的精魅一般,是如露水般要融在天光里的。她明明是他枕席间驯顺的狸奴,是任他宰割的羔羊,此时却十分陌生。他甚至不知晓自己是为何一时冲动带她来了此处。
“这是何处?”她问他。
此处其实是西京的乱坟岗,百年间无人烧埋的尸骨多葬在此处。他找到了他母亲当年的乳母,那个乳母如今已经是枯木一般的老妪,却自当年宫乱之中存活。
“我母亲葬在此处。”他忽然向她交托出自己的秘密,如同战败的将军交出自己的兵刃。
她也似乎立刻就领会到他的投降,转过头去并不看他,许久才问:“这许多坟茔,却又是哪座?”
“我不知道。”他忽然笑了出来,又低声重复,“瑽儿,我不知道。”
她沉默着立在他身旁,并不像一位合格的妻子那般去安慰他。
“我一直想要为她烧掉葬送。你母亲是北人,你总该明白。”他对她低声道。
她垂首默想,那样的冤孽,总是要燎原之火烧尽这旷野,再烧尽那庄严华美的宫城,徘徊的孤魂才可前尘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