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回阳丹,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溯皎的目光落在映雪的面孔上,“在下知道,少主的消息,是最灵通的。这回阳丹,世上只有一颗,握在我蛇族手中。”
映雪的身影一动不动,烙在素纱画屏上,风姿绰约。许久之后,她方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在下此来,是想告诉少主一桩多年前的秘辛。——前龙王叙元,不是病逝,而是被你的叔父活活杀死的。”
闻言,映雪蓦然间睁大眼眸。
她满心里压抑的都是伤痛,而不是震惊或疑惑。这一桩秘辛,无需溯皎说出来,她早已知晓。只是此时被人光明正大地叙述出来,灵魂里隐秘的伤痛登时破茧而出。
许多年前,在她化成人形不久时,便无意中看到一封叔父的密函。上面写着,叔父与蛇王勾结,用秘药将她的生身父亲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对外谎称病逝。
有些时候,痛苦并不扎根于怨恨,而是扎根于左右纠结。偏偏叔父待她极好,比待亲生的初九都更为上心几分,数百年如一日。在看到那一封密函之前,在映雪心中,叔父便是父亲一样温暖的存在。
可是密函上的字句,把什么都击碎了。从此以后,映雪的心便被割裂,她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诡谲的人间。
他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在杀死她的父亲之后,对她温柔和蔼、无所保留?映雪宁愿叔父横眉冷对。起码她不会迷失在依赖和怨恨里,迷失在敬仰和恐惧里,一迷失便是这么多年。
映雪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半月形的指甲深深陷进肌肤。
溯皎观察着她容颜那些细微的变化,寻到时机,便喟叹道:“龙王待少主如此,焉知不是由于少主身为乾元的缘故。乾元啊,天赋异禀,生来尊贵,到底是龙族的骄傲。”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少主可曾想过,倘若少主非乾元之身,当年龙王会不会在杀死令尊时,随手了结了你呢?会不会?或者,龙王自己的子嗣,初九,倘若初九是乾元,或者龙王的姬妾生下了乾元,少主又该被至于何地?”
映雪勉强分出一丝志去想,他远道而来安意殿,对自己说这些,必有所求。
她冷声道:“你想要什么?说罢。”
无需观色,一听到映雪的语气,溯皎便知道,自己击破了她心里的关窍。一痕诡异的笑,衔在溯皎唇边,他眼波流转,心里忽然有种别样的快感。
映雪的指尖又陷得紧了些,她面容上带着的鳞片流动着光泽,仿佛悬身月华之下。
而乾元心情波动散发出的压迫感,还是使溯皎觉得不适。
溯皎的指尖抚摸着自己的蛇族图腾,低低道:“初九。”
他想要的是初九。
初九在他心中,逐渐成为一桩执念,寄生在欲望里,日渐茁长。溯皎天赋异禀,灵修内调手到擒来,甚至不弱于乾元。但是无论是谁,都认为初九只能由乾元拥有。
溯皎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比映雪和長君弱。那个坤泽,该是属于他。
近来,他养的探子打听到,映雪频频寻求回阳丹的下落。结合多年前的一桩秘辛,溯皎心中千回百转,觉得机会来了。他推测的一分不差——映雪想要用回阳丹,复活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
溯皎靠近几分,字字句句勾魂摄魄:“只要少主助我得到初九,那回阳丹,我为少主奉上。”
映雪只觉得,如蛇般蜿蜒到舌尖痛楚,不受桎梏,呼之欲出。
这么多年来,人人只道她是乾元之身,出身高贵,叔父疼惜,乃有漫天之福。谁也不知道,实则她心如槁木。
疼惜她的叔父,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自小一起长大的族弟,是杀父仇人的子嗣。
她被这些纠结的情缚住,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映雪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一切。是杀死叔父,还是复活她真正的父王?
人世间的痛苦,当真是在于纠结二字。
“放4!”映雪声音更冷。显然,以初九作为交易筹码,她是不肯答应的。
“少主当真是重情重义。”溯皎并不动气,他怜悯地看着眼前的龙女,“龙王杀了少主的父亲,少主却连出卖他的儿子都做不到。”
蓦然间,映雪回忆起在大云荒那一日,她在片刻的思前想后中,还是决定救初九。其实,那更是一种本能。她本能不会伤害初九。
哪怕初九是杀父仇人之子。
“无须再议。”映雪拂袖而去,“哪怕是回阳丹,我也绝不答应。”
溯皎望着映雪那仙袂飘浮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寝房,映雪将青缗和翠烬都唤出去,自己枯坐在榻上。
幼时,便是在这张床榻上,初九无数次偷偷跑进来,钻到衾被里,与她一起睡。
映雪与常人不同,她难过到了极处,万箭穿心,锋镝之苦,她的面容都不会有分毫的动容,不会悲哭,只会咬紧牙关。
紫檀龛案上摆着一枝络脑珊瑚树,是她百岁生辰时,叔父赏赠的;珊瑚树旁是一只空的玉盘,每当初九送来西瓜,婢女们都装进这一只盘子。初九最喜欢吃西瓜,所以总是给她送西瓜。纱帷旁挂着一方翡翠珠金钩,初九来的时候,总是替她把钩口往外摆,唯恐划到族姐。
映雪着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