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姿仪,是个人物,裴述心里评价,再观他束发的盈盈玉簪与恍若月色的暗纹衣袖,尤其那腰背挺直的自持模样,简直同虞怜别无二致。
再联想典牧称他作“六郎”,裴述大概可以推断,这当是位谢氏郎君。
那二人又往来几次,谢青终于长叹一声,放下手中黑子,坦然认输。对面郎君也不客套逞让,伸手随意一拨,将棋局搅乱,那只修长的如霜似玉的手,同黑晶白玉的棋子相较,犹显矜贵。
谢青这才抬头,笑吟吟看向自顾自倒茶的裴述,上下打量他一番,称赞道:“叁年不见,小郎君长大了。”
裴述一噎,倒茶的手顿住,看向操着长辈姿态的谢青。
美髯中年盯着他的脸,又是称赞:“郎君小时便如萧萧青竹,俊秀非常,如今更是清风霁月,朗朗如日月入怀!”
……会夸。
裴述肃着一张年轻的脸,毫不矜持地颔首道谢,琢磨着如何偷师两句,回去也夸夸自家貌美如花的卿卿。他支起耳朵,又听谢青兴致盎然道:“六郎,这便是我同你提过多次的,裴述裴郎君。如何,是否比我们谢氏郎君,也不逞多让?”
对面郎君终于抬起了头,他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谢青又转向裴述道:“述小郎,这是我家侄儿,排行属六,名作玄彦,表字宴之,你瞧瞧,是不是貌美如濯濯春柳?”
裴述这才看清楚那张脸,纵是日日对着品貌气质皆属绝品的虞怜,此时也不由地惊叹,谢玄彦此人,气质温润,人也生得如玉一般,鼻梁挺秀,丹唇外朗,勾唇笑时眼角微微上挑,墨发轻飘,更显色转皎然。
裴述当然也不吝于称赞美色,点头认可。
谢青却是个叁心二意的,犹嫌美景看不够,又问裴述道:“你阿弟怎的没来?我记得他小你两岁,生得玉雪可爱,想必如今也该如琅琅珠玉,光映照人了罢?”
裴述嘴角一抽,面无表情地也替弟弟收下夸奖。
谢青一生风流蕴藉,极其钟爱鉴美。他看看左,再看看右,一边是清风朗月,一边是芝兰玉树,心中欢喜非常。
“此景果然美极,我早年便曾想过,你二人共坐一堂,定如蒹葭倚玉树,连璧齐光。”
刺史被美景迷昏了眼,裴述来了许久,一句正事都还没提。他有点心不在焉,想着再过几个时辰,家里卿卿就该醒了,不知还能不能赶得回去。他正欲张口提起正题,就听那位谢六郎声音清朗如泉,先他一步开口道:
“叔父,色令智昏,你再这样,可要把裴郎君吓跑了。”
裴述心里点点头,听闻世族风气日下,狎玩男嬖成风,自己这好模样是危险了些。
谢青恍然回,思及自己方才反应,忍俊不禁,不由地朗笑几声,终于道:“述小郎,前因信中我已说尽,这些年我们相处不错,你的才能抱负,我也看在眼里,深觉你缺少的仅是一纵向上的阶梯。”
他声音朗朗:“前朝曹魏唯才是举,我谢氏虽鄙薄,却也愿意效仿,更何况报国之举,人人得而施之。述小郎才能卓着,品性坚韧,若能归我门下,定当前途无量!”
裴述不动声色,他明白谢青的意思,不过是看他有几分才干,又出身庶族,无依无靠,于是把大腿伸过来,给他抱抱。将来他若成了,便多一条得力的狗;不成,也不过养一张幕僚的嘴而已。
但裴述想要的,可不是如此,一旦投入谢青门下,他将终生背上谢氏门客的烙印,不论再如何功勋卓着,纵使飞黄腾达,世人提起也首先要赞美于谢青的眼光独到,招揽有方。
这便是时下世家揽权,从方方面面把控王朝的弊病。他们沆瀣一气,不仅要掌控滔天权势与富贵,还要笼络一切发声的嘴,将出身即命运既定的理念,一层层灌输、固化。不论是宏图远谋,还是壮丽鏖战,都不属于一个普通的庶民,甚至也不属于落魄的士族,仅仅是门阀世家抒发自己瑰丽豪情、巩固地位的筹谋手段。
但裴述虽看得清,却自认只是个有点才能抱负的小匪徒,这样的僵局他打不破,也管不了。一生何其之短,他只想快乐又恣意地活着,抱紧他的美人儿,努力夺个权势,做个卑鄙的人上人——
人上人的头顶,起码不能永远笼罩着谢氏门阀的阴影。
于是裴述思索着,如何才能脱离现在的困境。应承不可能,不应又或许会失去此次良机。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战场,他是一定要上的,可上的时机——
一个劫匪,当然知道趁火打劫的妙处。大不了先隔岸观火,不论是朝廷中军还是世家募兵,近年皆少胜多败,北方胡族步步紧逼,他就不信能突然横空出世一个人物,从此定倾扶危,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可怜江山。
世家灭了,与他无关;朝廷死了,他照样活。就算胡人入侵,他一人吃饱——现在两人吃饱,全家不愁,裴言自己有腿,跟着一起跑就对了。
更何况谁说胡人来了就活不下去?或许还活得更好呢?反正胡人做的衣裳,着实不错,利落精干,比那些宽袍大袖要舒整得多。
裴述打定主意,他要豪赌一把,赌匈奴必来,赌邺城塞躲不过这一关,赌不论泱泱谢氏这个庞然大物,还是整个被蠹虫蛀空的晋廷,都没有一个人,能阻挡匈奴的步伐。
到时谢青失了邺城塞,便一个人跑到铜雀台去哭吧,他还能好心安慰安慰他,趁机——做那个现在没有,但他在就会有的横空出世的人物。
这样的人叫什么呢?
叫枭雄。
裴述满意地想。
没谈完,明天接着谈
出来一个新美人,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