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四角摆上暖炉,并不冷。只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陈旧腐朽的颓败气味。
走到内室门口时,他右手往后挥了挥,崔僖立即会意,在内室门前止住了脚步。
李踪独自进了内室,守在一旁的内侍极有眼色地悄声退了出去。他负手站在榻边,由上而下地俯视昏迷未醒的韩蝉。
病中的人消瘦憔悴许多,这么多年来,韩蝉总是冰冷的、无法亲近的、甚至高不可攀的。他从未露出过如此憔悴的弱者姿态。李踪的目光自他鬓边的银丝缓慢地移到眼角细细的纹路之上。脸还是那张冰冷艳丽的脸,眼角却已经沾染了风霜。
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李踪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在快要落在他脸颊上时顿住了,凝滞片刻,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昏睡中的人似有所感,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颤动,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发出如游丝般的呢喃。
李踪俯身凑近,方才听他唤的是“踪儿”。
他眼一颤,狼狈地转过了身,垂在身侧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攥紧,泄露了情绪。
只有在他年幼的时候,韩蝉才会这么唤他,清清淡淡的声音,与他的面孔一样带着冰冷的温度,但每次他叫“踪儿”时,就仿佛寒冷化水,带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后来他长大,韩蝉便再未如此唤过他,只有“太子”、“陛下”,冰冷,疏离,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寒意。
他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方才艰难地平息了心绪。回头看一眼,韩蝉似又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一声低唤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沉默着凝视他许久,李踪方才转身离开。
出了内室,崔僖便迎了上来,躬身禀报道:“叶侍郎求见,说有要事要禀。已经在太乾宫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摆驾太乾宫。”李踪丢下一句话,便当先往外走去。
崔僖落后一步,回头目光沉沉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方才跟了上去、
太乾宫中,叶泊如已经等了半晌,进宫的路上他便将理由都编好了。
因此见到皇帝时,他半点不心虚地便将暗室之事禀了上去。
将暗室摆在台面上,一是日后就算韩蝉复宠,也不能再追究暗室解药失窃之事;二则是那些牌位若真是和赵家有关,也算是帮皇帝多拿住韩蝉一个把柄,可进一步加深皇帝对他的信任。
“赵名泉、赵名玺……”
听完之后,李踪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皇祖父还在时,似乎是有个赵家。”
那时候他还未出生,许多事情都是后来听父皇还有老臣们提起过几句。赵名泉曾官至尚书令,深受皇祖父,也就是成宗皇帝的倚重,赵家也因此扶摇而上。后来赵名泉还做了先太子李巽的太傅,权势不可小觑。
但后来太子李巽在去南地治理水患之时,不幸染上了时疫过世,成宗皇帝便改立了他父皇为太子。
而赵名泉则因与父皇政见不合,一度当朝反对立他父皇为太子,据说后来在朝堂上几番争吵过后,愤而辞官告老。直到过了许多年,赵家不知道为什么卷进了一种谋逆案里,被判了满门抄斩。
“崔僖。你去将赵家的卷宗调出来看看,当时可还有男丁幸存。”李踪沉思片刻后道。
崔僖领命去出宫里寻卷宗,过了两刻钟方才捧着两卷卷宗回来复命。
李踪接过细细读完,目光凝在一处,色似有恍然:“果真有一人……”
——卷宗上写着,赵家卷入谋逆案后被判满门抄斩,但当时赵名泉之弟赵名玺的次子,因体弱一直长居黔中治病,恰好逃过一劫。当时官府发了海捕文书,搜寻数月却一无所获。
算算赵家出事时那次子的年岁,当与韩蝉差不多大。
“他竟是赵家遗孤……”李踪握着卷宗,低声喃喃。垂下的眼里,划过丝丝暗光。
“难怪,难怪。”
他忽然想起了韩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韩蝉说,父皇当年得位不正,之所以早立他大哥为太子,又刻意打压除了太子以外的其他几个孩子,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他还说,当年太子李巽在南地出事之时,太子妃已将近临盆,得知太子丧讯之后,受惊生产,但生产之时东宫却忽然走了水,整个产房的人都烧死在了里头。但实际上无人知晓,在东宫那场大火烧起来之时,太子妃察觉危机,拼尽全力将孩子生了下来,叫心腹抱着刚生下的孩子逃了出去……
李踪想到此处,眼便暗了暗。当时他质疑韩蝉如何会知晓这些陈年旧事。韩蝉只说是父皇临终前所嘱托,叫他如有万一,要斩草除根。
可如今看着这摆在面前的种种证据,他忽然怀疑起那一番说辞来。
或许韩蝉之所以知道这些旧事,不是因为父皇临终嘱托,而是因为他是赵氏遗孤。
赵名玺的次子长居黔中,并无人知其相貌。赵家出事之后,他改头换面未尝不可。而且如果他是赵氏遗孤,那如今这种种作为便说得通了。
赵名泉曾经是前太子的老师,赵氏更是前太子一派的中坚力量,卷入的那桩谋逆案本就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主审人还正是他那个已经被立为太子的父皇,如此种种串联起来,这桩谋逆案,倒更像是他父皇为了封口泄愤所为。
而韩蝉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潜入东宫之中。便也有了缘由。
——他是为了报仇。
父皇早就死了,他如今还不收手,是要连自己,亦或者这北昭皇室也一并报复么?
若真是这样……李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心中忽然有些异的释然。
至少韩蝉并不是当真恨他想要他死,他只是受了他那个荒淫昏庸的父皇牵连罢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踪将卷宗收起来,沉凝目光如有实质地扫过在场的人:“此事朕不想再有旁人知晓。”
叶泊如与崔僖一同躬身:“臣谨遵陛下谕旨。”
李踪这才拂袖其身,带着那两卷卷宗,往昭纯宫去了。
等人走了,叶泊如这才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摸了摸袖中透着凉意的白玉小瓶,唇角无意识地勾了起来。
一旁的崔僖瞧他一眼,忽而道:“叶侍郎可曾听说过太傅大人的事迹?”
“?”叶泊如收敛了情,不明就里道:“自然是听过的,太傅大人惊才绝艳,令人钦佩。”他装模作样地唏嘘两句:“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在是令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