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嘉运之前的那种温柔与清爽之感,全然消失不见,他整个人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寂静得好似凝固不动的寒潭,就算投入一颗石子,也无法再惊起任何波澜。
张制片见状只觉得判若两人,她不由得惊叹道:“他入戏好快!”
聂导却皱起了眉,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感觉。
这场戏不需要有人搭戏, 毕竟重点在于奚嘉运,聂导就自己承担了工具人的作用,“刚才医院打来电话, 说你爸妈抢救无效。”
聂导紧紧地盯着奚嘉运, 打算观察他下一步的反应。
但是奚嘉运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放在膝头的那一枝百合,没有任何反应。
聂导的色之中掠过一丝失望。
他让奚嘉运试的这一段,出现在剧本的开头, 亦是电影的开端, 用以对谢燃做一个简单的介绍。谢燃从小患有自闭症不假,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情绪起伏, 无论奚嘉运怎么演绎, 聂导想看见的是——
纯粹、哀伤。
但是……
他正在心里叹气, 奚嘉运突然抬起了头。
奚嘉运说:“九点半了。”
聂导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奚嘉运又重复了一遍, “九点半,我该睡觉了。”
他直直地望向聂导, 眼明净,又带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在这种情形下, 奚嘉运的按部就班莫名令人感到无比残忍。
他的天真源于无知,到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地步,可是世界对他却更为残忍。
聂导心中莫名激起一阵怜爱。
奚嘉运却拧起眉心,他焦躁地重复:“九点半,九点半了。”
聂导稍一沉思,总算明白过来了。
自闭症患者讨厌改变,他们每个人都一张时刻表,每个时间点该做什么,那么就一定要做什么,如果发生改变,这回让自闭症患者感到不安与焦躁,奚嘉运口中的九点半,大概就是他虚构的某一刻。
聂导试着说:“我知道了,九点半,你该睡觉了,你去睡吧。”
可奚嘉运并没有就这样安静下来,他仍旧在颠来倒去地说:“九点半,九点半了。”
如果说最开始,他是一块投入了石子,都无法激起波澜的凝固寒潭,那么这一刻的奚嘉运,好似正在累积着某种情绪,只要超出他可承载的那部分,巨浪会冲破坚冰,汹涌的浪潮将席卷而来——
“啪!”
洁白的百合从膝上推落,花瓣掉落几片,奚嘉运茫然四顾。九点了,他必须要睡觉,但是在睡觉之前,他的妈妈会给他一个晚安吻。
她在哪儿?她在哪里?
奚嘉运站起来,他从百合花上走过,掀起垂落的桌布,瓷碗叮里哐当响起来,他又一把扯开窗帘,空荡荡的。
没有,哪里都没有。
九点半了,九点半了!
奚嘉运眼尾发红,身体也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他讨厌变化,他讨厌改变。
九点半了,他应该获得一个晚安吻,然后沉沉睡去。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剧烈的情绪涌上心头,伴随着许多嘈杂的声音,奚嘉运捂住耳朵,他想尖叫,他觉得一切都好讨厌,但是他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睁开眼睛,指针已经走过数字“6”,他只好徒劳地大口呼吸,可是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奚嘉运彻底崩溃了,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蹲下来,伸出了一只手。
那里掉有一枝百合花。洁白花瓣被反复践踏,已经支离破碎,他慢慢地捡起来,颤抖着发出一声呢喃。
“……妈妈,晚安吻。”
至此,整段表演结束,包厢里一片寂静。
感性如张制片,她吸了好几下鼻子,实在是止不住鼻酸,连忙从纸盒里抽出了好几张卫生纸,捂住口鼻缓了好一会儿。
她作为制片人,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与演技有关的知识,但是自己在片场待久了、看多了,也拥有一套演技评分,能大致判断演员的演技如何,而奚嘉运这段表演,从头到尾都无比吸睛!
先是他入戏极快,几乎是迅速就融入了角色之中,之后奚嘉运全程都在试图传递一种情绪,但他的传递方式很巧妙,并不是一上来就粗暴地呈现出来,如何强行塞给观众们,而是循序渐进。
还有道具的选取,以及淋漓尽致地运用!
奚嘉运抽出了一枝百合花,他的这场戏,百合花贯穿始末,可以作为一个线索道具,并划分重要节点。
百合花被他放在膝上,百合花被推到地上,百合花被他反复踩踏,奚嘉运捡起百合花。
每一个节点,奚嘉运都在累积情绪,直到最后的爆发!
太震撼了,而在震撼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无比的心痛。
张制片只觉得,那一刻的奚嘉运,好似、好似——
“困兽。”聂导喃喃地说。